第一章:籬笆內的鴻鵠

第一章:籬笆內的鴻鵠

神聖紀元,更多時候被稱為公曆,一九八八年夏。

七月天,山野最高處的杜鵑花開始凋零,喧囂隨之退場,遊客陸續下山、入城、遠走,五牛城在極短的時間內恢復寧靜,與外面的世界割裂開。

今年的情況不同以往,來自城外的人流一日多過一日,機場、總站如怪獸般吞吐不停,卸下一群群衣冠楚楚、神色充滿期待的人;城內,大小酒店、賓館先後客滿,外地打來的訂房電話依舊不絕,其中不乏星際來客,甚至還有上京和國外。

上京:華龍聯邦七大行政星球、數十億人的首都,那是一個充滿榮耀的城市,與之沾邊的東西都值得吹噓,壞的也有好的一面。

現如今,上京也好,國外也罷,通通是求人的一方,五牛這邊才是主場。

「爽!」

發出類似感慨的人很多,不僅僅因為外來人灑出的鈔票,更因為那種久違的「存在感」。

百年歷史,原礦資源慢慢耗盡,人口也在十幾年前開始降低,五牛城好像步入暮年的老人,快要被世人遺忘。好不容易碰到這樣的機會,很有些激動難抑,有些賓館老闆推開接線員,接聽電話只為了體會一下「被人央求」的感覺,好好揚眉吐氣一回。

到底發生了什麼,突然間來這麼多人?

「神國遺迹巡迴展,最後一站!」

隨便哪個地方,只要把這句話撂出去,都會引來熙熙人潮。

喔還有,突然間變得這麼熱鬧,是否每個人都喜歡?

當然不是。

「世界上沒有神仙,叫神的東西都是騙人的,我才不要看神國展覽。我要上山,我要爬牛頭,我要嘗映山紅......」

擰扭著身子走在路上,左手被父親緊緊攥住,八歲牛犇無力、但是奮力反抗著,用心用力地揮舞著右拳,一面發出錚錚誓言。

「我要開機甲,做機甲戰士!」

********************

「熊孩子!」

炎炎夏日,牛一刀幾乎拖著兒子前進,滿頭是汗。

熱浪滾滾烘烤著一切,清池岸邊的垂柳病懨懨沒有什麼精神,人走在路上,腳底生煙,鼻端聞火,還要半拖半拽一個時刻掙扎的孩子,艱難可想而知。

會展中心周圍遊客熙熙,來歷不凡者比比皆是,不時有人朝這邊投以好奇目光,會心微笑。

灼熱難熬,周圍目光難忍,更讓牛一刀氣憤的是兒子的態度,不禁要埋怨妻子。

「瞧你把他慣的,一點都不知道聽話。」

牛一刀,男,容色中年,體壯,微禿,常眯縫著眼睛使之顯得細長;不相識的人絕無法想象,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是五牛第一外科醫生,手術台上第一把刀!

寫過幾份論文,開過一些會,還拿過幾個獎,牛一刀的專業水準不容置疑,從成為掌刀醫生的那天起,凡術前診斷無誤者,無一例失手。

這是何其驚人的成就!

在他身邊,男童面容稚嫩而清秀,若沒有臉上那雙彷如從牛一刀那裡複製過來的刀眉與長目,很難把他們倆與父子聯繫起來。

晚育必寵,這位父親的心態明顯有問題,教子時看似凶暴,實則色厲內荏的次數居多;但在外人眼中,牛一刀濃眉若鐵,目光凜凜,周身散發著雄性氣息,像一頭時刻準備著保護自家領地的雄獅。

比如現在,牛一刀拿兒子沒辦法,把怨氣轉到無關人身上,立目橫眉,無聲警告。

「看什麼看!」

蠻橫,粗魯,專業精湛,教子無方,易遷怒於旁人,這就是牛一刀。

「神國遺迹不是騙人的東西,與神仙半點關係都沒有。」

與牛一刀截然相反,妻子劉一手聲音柔美,且具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慈和意味,即便為了反駁、批評,她的語氣也不會讓人覺得嚴苛,倒像是鼓勵。

「神國是星域外的一個星球,遺迹是來自那裡的一艘飛船,飛到這片星空之後解體,散落到各個地方的碎片。」

俯身把男孩因掙扎弄亂的衣褲整理好,劉一手挽起兒子的褲腿方便散熱,再用手抹去其頭上的汗,動作有條不紊,耐心,細緻,而且認真。

「我們的世界能發展成現在這樣,那艘飛船的作用無可替代,因此人們把它的源頭稱做神國,是為了表達尊敬的意思。」

「飛船?飛船有什麼了不起,爸爸就坐過。」男孩在母親的撫慰下情緒稍稍平復,但是並未被說服。

「那是兩千年前。」牛一刀適時補充。

「啥!」男孩兒嚇了一大跳。

「你爸說的是那艘神國飛船,不是他自己。」

母親劉一手進一步解釋,一面拍拍牛犇的頭之後站起身,神色稍有些感慨。「兩千年前,那首飛船到的這片星空,那時候,這裡幾乎沒有人,有人的地方也很落後,連文字都沒有。」

「蠻荒之地,原始部落,神國降臨,新紀開始。」牛一刀神色肅穆,彷彿談論的不是千年舊事,而是一項即將進行的複雜手術。

「呃,然後呢?」到底是孩子,父母一唱一和,牛犇的興趣被勾起。

「飛船裡帶有大量文件,與各種文明成果,記錄了神國世界近百個種族的發展史。飛船解體之後,那些珍貴無比的文檔連同碎片散落在星空,慢慢漂流到有人居住的星球,漸漸被人類發現,成為各個部落的聖物。」

「之後的漫長歲月里,人類不斷學習、收集、爭奪,找到的神國遺物越來越多,漸漸吃透並且超越飛船文明,才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不失時機地為兒子介紹起人類簡史,劉一手娓娓言道:「如今我們這個世界的文字、傳統、科技,有很多繼承於神國文明;比如媽媽的古醫學,源頭就是神國里一個東方國度,只是其眾多文明成果中的一種。」

五牛市古醫第一人,擅長藥草調理,在治療不孕與孕婦保養方面有獨到之處;需要提到的是,當下是「一切講數據、凡事經光腦」的時代,古醫憑經驗觀察、感受病情,依靠那些不經嚴格數據計算與實驗證明的湯湯水水治療,顯得過時甚至有些滑稽,時常被一些人攻擊。

如此環境,古醫常常境況窘迫,劉一手卻能在其中立足、站穩,幫助不少窮盡方法不能生育的夫婦得償所願,獲享天倫。

憑這點,她被人私下贈以「送子觀音」的美號,更不要說她曾經治癒、或接近治癒過的諸多難症,其中不乏被現有科學判死刑的人,依照患者間流行的評價:雖非事事能成,但是的確給了人一線希望。

希望,被醫界宣判的人最最需要的東西,沒有之一。

「神國飛船作用巨大,因此有了紀元時間。到現在,還有人把它稱做神聖紀元,當成神仙一樣崇拜。」牛一刀旁邊說道。

劉一手說道:「其實,崇拜也不算錯。那艘飛船是兩千年前的成果,誰知道現在神國發展成什麼樣?也許就像當初的原始人面對的那艘飛船,天地之差。」

聽了妻子的這番話,牛一刀似被什麼事情觸動,欲言又止。

「神國......應該不存在了。」

「啊?」正在腦海中描繪神國模樣,牛犇聞言大吃一驚。

「別聽你爸瞎說。」

對丈夫的話,劉一手不願多談,把話題拽到當前來。「神國遺物,雖然對我們不再具有指導作用,象徵意義還在,平日里,它們要麼被科學家們研究,要麼就被嚴密保護著,普通人哪有機會親眼看到。好不容易有這次巡展,有一站放在咱們五牛城,而且......總之別的事情可以放放,展覽只有一次機會,該去。」

「哦。」

父親責罵沒能做到的事情,母親在柔聲細語間完成,牛犇無奈應著,悻悻然收回抗爭的念頭,把目光投向周圍。

一路走來,往日空蕩蕩的道路兩側除不斷增多的遊客,不時能看到穿制服的傢伙,虎視眈眈望著朝中心聚集的人流與車流,周圍還有警察、警車不停巡視,維持秩序。

看了這些,年幼如牛犇明白,此刻擺在會展中心等自己去看的遺物具有唯一性,機會的確難得。

只不過......能比上山的機會更珍貴?

杜鵑花可以生吃,但不是隨便養養的那種,非得野生土長、且位於高處者才可以;往年考慮牛犇年幼,父母不肯帶他上山,長到八歲,等到暑假,偏趕上父母前陣子繁忙,眼看開花時節就要過了,加上路程、物質準備與登山都需要時間......想要一次不留遺憾的野遊,恐得放到明年。

除了花,還有父親承諾的打獵、游擊、山林、野味、山泉,心內越想越覺得可惜。

這個時候,耳邊牛一刀忽然說道:「那幫廢物研究來研究去,只在邊邊角角打轉。」

「為什麼?」沉浸在想象中的男孩難以理解,剛剛才從母親口中獲知、當今科技遠超當初那艘船,為何成了邊邊角角。

想起父親好吹牛的習慣,牛犇恍然道。

「爸爸瞎說。」

「熊孩子!」牛一刀勃然大怒。

「這回不是瞎說。」

不管兒子年幼懵懂能否聽懂,劉一手鄭重語氣說道:「當今世界,雖然科技水平超越了神國飛船所代表的層次,但至今都不能發現當初它來到這裡的空間通道,我們不知道它是怎麼來的,更談不上逆向探訪。」

「空間通道?」八歲的孩子云里霧裡。

「曲速,空間摺疊,跳躍點,或者黑洞什麼的。我不大懂這些東西,總歸無論是什麼,目前都沒有頭緒。」

「......」牛犇徹底迷糊,想問都無從問起。

「這不算什麼,關鍵是傳說的那件東西。」嫉妒兒子對妻子的崇拜目光,牛一刀再次插話:「諸多跡象表明,聖杯有可能真實存在......」

「沒這回事情,別提了!」劉一手突然打斷丈夫,語氣嚴厲。

「我就隨便說說。」夫被婦責,牛一刀漲紅了臉。

「那也不行!」

「呃......」

時常幫助生命誕生、重生,劉一手身上沉澱著一股超越慈悲的獨特氣質,讓人留意不到其容顏是美還是丑,只覺得親近。也因此,雖然沒什麼論文、著作發表,也未參加過什麼星際級學術會,但在五牛城,地位比丈夫牛一刀還高。

江湖地位如此,家庭地位更不用提,通常來講,每當她認真起來,平素專橫的丈夫只有投降的份兒。

牛一刀絕不會承認這點,堅持認為自己才是最終定奪的那個人,唯一可超越的人現在才八歲,因為他是自己的兒子。

「牛、牛、牛、牛,當然最牛,不過你還小,先爭取超過你媽,慢慢再來追趕老子我。」

「我才不要做醫生。」年齡逐漸長大,眉眼寬大的牛犇開始有了主見,勇敢道出心中理想。

「我要做機甲戰士,決勝千里,縱橫沙場。」

「縱橫你個頭!」每每牛一刀因此大怒,斷喝不容抗議:「戰場就是殺人,殺人是罪;從醫是救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醫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懂不懂?」

「殺人是罪?」五牛城的男孩可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牛犇很快找到破綻:「爸爸講過的那些戰場英雄怎麼回事,他們沒有殺過人?」

「那叫殺敵!」

「敵人不是人?」男孩兒刨根問底。

「......」牛一刀大皺眉頭,最終咆哮道:「子承父業,天經地義。」

「切。」男孩兒乾脆地掉頭走人,一面在心裡尋思著:現在讓你凶,等我長大了如何如何。

「熊孩子不務正業。」估摸能看齣兒子的想法,牛一刀埋怨自家媳婦:「我說你這個當媽的,不知道管管。」

「你這個當爹的幹什麼去了?」劉一手輕鬆反駁。

「我不是忙么。」

「誰比誰忙?」

「......」

「殺人,救人,罪孽,功業,好壞善惡,這些事情哪有那麼容易分清。」談起這些,劉一手的眼眸深處似隱藏著淵海般的奧秘,說出來的話牛犇不懂,但是聽著喜歡。

「平安喜樂,做什麼都好。」

「不行!」大是大非豈容混淆,牛一刀憤而發聲:「我堅決不答應。」

「呵呵......」

除非遇到「非爭不可」的問題,劉一手通常選擇遷就。

眼下就是那種時候,以少有的嚴厲口吻叫停后,劉一手深深看著丈夫,到其退讓才轉頭到兒子身上,神色復歸於柔和。

「既然你喜歡機甲,應該了解一點機甲的發展進程。聽看過展覽的朋友說,神國遺物中有機甲的最原始形態。」

「木頭架子而已。」剛剛吃癟的牛一刀譏笑道:「呃對了,它叫木牛流馬。」

「正因為如此才珍貴。只用木頭搭起來,能走能跑,要不你做個出來?」

「我的意思是說,時代在進步,那種初級東西沒什麼看頭。」為了糾正兒子的生活理想,凡與機甲沾邊者,牛一刀通通否定,繞道而行最佳。

「牛?馬?」八歲男孩理解不了木頭架子怎麼能跑起來,很是好奇。

「形狀而已,不是真的牛馬。機甲不是也有獸形?總之看了再說。」

關於木牛流馬,劉一手也只是聽說,說不出太多道理,但她看齣兒子還有些不情願,於是動起腦筋。

「今年的花明年照開,山上也就是謝了幾朵花,別的東西一樣不會少,等看了展覽,想去就去是了。」

「可是爸爸說外地來了很多病人,接下去會很忙。」牛犇神色黯然。

「這是真的......這樣好不好,請姑姑陪著你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劉一手先是瞥一眼身旁,之後才去看兒子的臉色,小心翼翼的樣子。假如再觀察仔細些,會發現她在提出建議時用的是「請」字。

「不要!」

聽到「姑姑」這兩個字,男孩兒神色大變,吱溜一聲鑽到原本躲避著的父親背後。

「哎......」

「唉......」

前後兩聲嘆,頭一個是意外,後面是無奈、似還有些致歉愧疚的味道;與他一樣目光的還有劉一手,兩位醫界大拿神情忐忑,就像偷吃糖果被被人抓住的孩子。

「梅姑娘......」

冷哼聲恰於此刻響起,寒冽猶勝四九玄冰。

「愚笨,懦弱,不夠專註,還吃不得苦,幹什麼都是庸才。」

******************

假如沒有那聲冷哼,沒有那句話,別人不會留意到這個家庭還有第四位成員。

長發馬尾,衣著略顯怪異,七月盛暑,她的上身咖啡色薄皮外套,白裙難遮長腿婀娜,平底兒皮靴,腳步輕盈。

看過這些,人們才會留意到,梅姑娘其實很漂亮。

瓜子臉,肌膚嫩白,紅唇若花,未塗抹任何妝物;一副厚厚的茶色墨鏡蓋住眼眉,連那張精緻的面龐都遮擋住很大一部分,讓人恨不得將其掀開。

七月盛夏,這般衣著,梅姑娘臉上絲毫不見汗,看過去的話,順著視線便能傳來陣陣清寒。

她太冷了,冷的不像個人,

說到冷,美麗的女人在生人面前通常都這樣,目的不同,效果迥異。有人冷在表面,內心熱烈如火;有人以冷漠為護甲,警告那些心術叵測者;有人冷傲,與其說冷,不如說看不起周圍芸芸俗眾,不屑的成分更多。此外還有些人,其面上的冷是故意,把冷艷當成吸引別人的另類武器。

梅姑娘的冷很純粹,清晰,漠然,視萬物如無物,天經地義,生來如此。

生來就應該如此。

除了冷,梅姑娘很難被人發現......這樣說讓人覺得怪。美女、不管什麼樣的美女,總是會成為視覺焦點,吸引更多目光;然而梅姑娘與牛犇一家同行,別人很難注意到其存在,彷彿她身處別的空間,視覺盲點上一樣。

比如牛犇,很明顯他懼怕這位梅姑姑,但在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牛犇事實上已經忘了她的存在,若不然,哪敢那樣胡攪蠻纏。

「牛牛哪裡懦弱,你不了解他。」

涉及兒子和自己的尊嚴,劉一手不能不辯:「他還小,沒吃過苦、不等於吃不得苦。」

「愚笨更是不會的了,牛牛的記性好的不得了。」做父親的補充道:「比我都好。」

願打願挨的事情常有,夫妻倆對此並不介意梅姑娘的態度,為兒子辯護的時候,兩人偷瞄梅姑娘的表情。

結果一如既往,梅姑娘臉上沒有表情。

可以看出,她在對牛犇做評價的時候,並沒有參雜個人感情,而是經過客觀評估后的真實呈現;也即是說,牛犇與梅姑娘心裡的廢物標準相符,講個明白罷了。

夫妻兩個的話未獲回應,給過評價后的梅姑娘進入到「某種她自己才能明了」的狀態,外人甚至判斷不了她是否懶得應,還是根本聽不到。

「還是這樣啊!」牛一刀微微嘆息。

「已經好多了。」劉一手輕輕說著。

「可是都這麼多年......」

「她心裡知道,只是不習慣。」

「你確定?」

「我相信。」

「呃,相信......」

私聲秘語交談幾句,所講皆與梅姑娘有關,卻不怕她聽到;連旁邊的牛犇都能感受到這裡面蘊含的詭異,忍不住偷偷開口。

「爸,梅姑姑真是我姑姑?我怎麼覺得你們一點都不......」

「劉老師也在啊!」

突如其來的呼喊打斷了這場家庭交流,扭頭看,原來走走說說之間,不知不覺一家來到會展中心大門,發出聲音的人正從一輛獵豹飛行車上下來,除司機和保鏢,同樣是一家三口。

看到來人,牛一刀微微皺眉。

「是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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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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