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無月又現
重羽甫一出殿門,赤衣的男子便手扶胸口半晌,吐出口血來,鮮紅的液體落在鮮紅的衣料上,便不大能看得出來它原本的顏色,若不注意男子嘴角的那一抹鮮紅,便只像是灑落了些酒在衣服上面一般。
此後的幾日里,重羽時常來幽冥殿探訪,有時是因為擎蒼邀請,有時是他主動去探訪。
是日,天朗氣清,擎蒼邀了重羽去幽冥白玉樓上喝茶。
重羽收到請柬時,正坐在案邊描摹不知從哪搜羅來的一副字,看著上面飄逸的字體不禁念出聲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念完,又回味半晌,才嘖嘖嘆道:「唔……不知是哪個寫的,倒是瀟洒從容,十分有才。」
正品出了些味道,就聽見門口的阿寒邁著小短腿噠噠噠地跑了進來,抬頭一看,手中還捏著個東西。
阿寒一邊跑,一邊道:「重羽舅舅!那個叫擎蒼的,邀你下午去什麼白玉樓品茶呢!」
重羽接過請柬一看,燙金的紙上行體墨書,狷狂洋灑:「邀君品茶且逍遙,明朝且做莫思量。今日午時,吾於幽冥白玉樓沏茶一壺,侯君前來一品。」
隨手放下請柬,捉過阿寒來放在自己的膝上,重羽笑道:「稍後便去與你阿娘說一說,我今日帶你去那白玉樓上轉一轉。」
阿寒不懷好意地捂嘴一笑,曜黑的眸子彎彎如月:「重羽舅舅,人家約你品茶,你卻帶上我這麼個小油燈,恐是有些不大合適吧?」
重羽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佯作生氣道,「你這小腦袋瓜子里整日都裝了些什麼?我可是好心帶你去見識鬼域的美食,你倒揶揄起我來了,不去便罷,哼哼……我聽說啊,那白玉樓的酥油果子炸得是全鬼域里最香的,還有那馬蹄糕……」
重羽還未說完,阿寒的饞蟲便已經被勾了上來,咽了口口水趕忙道:「重羽舅舅我錯了!我這便去跟我阿娘說,你一定要等著我!」說完,又從他膝上滑了下來,噠噠噠地跑了出去。
一個時辰后,接近午時,重羽領了穿戴一新,渾身粉嫩嫩的阿寒出了雪見園,祭出他金燦燦的火燒雲來往白玉樓飛去。
阿寒高興地直拍手,「重羽舅舅,還是你的火燒雲拉風,金燦燦的,一看就比別的神仙的值錢!」
重羽鼻中哼了聲,道,「那當然。也不看看這四海八荒的統共有幾個上神,上神里,又統共有幾個像你舅舅我這麼風流倜儻又有本事的。」
阿寒心道他重羽舅舅的自戀症又犯了,嘿嘿一笑,便再無話。
鬼域之中除了無星無月,光亮有些黯然外,其餘伙食、茶水什麼的也是不錯的,且在民風上也都沿襲遠古以來的習慣,極為曠達豪放,男男女女並不多拘束。
重羽降下雲頭,正正落在白玉樓前。
樓里的夥計很使顏色,打量了重羽一眼,又看了阿寒一眼,隨即彎腰唱喏,領著二人到了樓上一雅間。
重羽拖著阿寒推門進去,擎蒼看見二人有些錯愕,隨即又反應了過來,「你不早些說要帶這小孩來,我好讓他們多準備些小孩子家愛吃的甜食。」
重羽還未答話,阿寒便蹭蹭蹭蹭地跑到擎蒼跟前,天真且無邪地道:「叔叔,不妨事,你現在叫他們準備也行,嘿,嘿嘿……我等著便是。」
擎蒼愣了愣,復又反應過來,有些好笑地喚來小二,吩咐他多上幾盤菜和糕點。
白玉樓處在羅剎城長街的街盡頭,外頭還盛著一片碧綠的湖,一陣清風吹過,帶來几絲湖風,頗令人心曠神怡。
白玉樓的茶和一般常規的茶烹法不同,茶葉是用清晨收集來的秋彼岸花上的露水浸泡過三個時辰,而後再慢慢加熱直至沸騰的。茶湯金黃,茶香十分濃郁。
三五杯過來,竟讓人有些醉酒的感覺。
阿寒在一旁吃著小二新端上來的點心,小嘴一動一動如兔子吃草般吃得正香。
重羽擱下茶杯,抬眼看了看擎蒼,緩聲道:「我那天說的事情,你考慮的如何?」
對面的男子故作不知,「考慮什麼?什麼事情?」
重羽頓了頓,定定地看向他,「血池的印伽,你考慮好了沒有?」
「哦,你說的是這個事啊。我暫時還在考慮中。且你也知道,我沉睡了這麼些年,今時不同往日,那印伽,確實不在我手中,它在現任鬼王手裡。我若要將它交於你,還得與他再商量商量。」擎蒼不緊不慢地與重羽打著太極。
「如此,你便再考慮吧。」沒有得到需要的答案,重羽也不惱,只淡淡與對面的男子寒暄了兩句,等著阿寒吃完糕點,便推脫身體不適,就此告辭了。
重羽甫一出門,室內的赤衣男子一雙淡笑的眼漸漸冷寂了下來,「重羽啊重羽……你便如此不願意與我多說一句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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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幽冥殿內。赤衣男子靜坐調息,他的虛鼎中現出一把劍來。那劍通體赤紅,光芒大盛,劍聲錚錚。男子睜開眼來,眸中陰鬱,「連你也不願臣服與我么,赤焰?」
語罷,男子祭出道玄色魔氣,纏繞到那劍身上,半晌,那劍四處衝撞一番,最終如精疲力盡般,光芒漸去,又重新落入男子虛鼎之中。
男子趕忙調息,半晌,又吐出一口鮮血來,映在嘴角的鮮紅襯著他蒼白的面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莫名的有些凄厲。
殿內並無一人,用來照亮的夜明珠上被婢女蒙了層輕紗。室內光線不明。赤衣男子從榻上下來,烏髮披散,血染唇角,面色青白,有如鬼魅,鳳眸中的清明漸漸逝去。
「重羽……重羽……你為什麼就不能愛我一些,難道就因為我是個男子么?重羽……千年萬年,窮盡一生,我擎蒼賴定你了。若他日你愛上了別的人,我必定會將那人碎屍萬段,讓你也嘗盡求而不得的滋味!」空曠的殿中回蕩著凄厲的聲音,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恨。
執念所至,便招妖邪。
一瞬間,窗外大風颳起,草葉翻飛,雷聲陣陣。
赤衣男子看著側旁銅鏡里的那一團黑氣,忽得瞭然一笑道:「無月,幾萬年不見,你倒越發沒有出息了么,竟挑了個銅鏡這般女氣的器物來寄宿。」
鏡中的黑氣忽得現出個人臉來,一半黑色,一半白色,一半極其陰柔嬌媚,一半又眉入鬢角,稜角分明。正是半陰半陽,鏡中的人臉嘴巴一張一合,聲音也忽男忽女,詭異得很。
「呵呵,擎蒼,幾萬年不見,你還是這麼痴心不改。怎麼樣,那隻老鳥還是不理你?啊哈哈哈!可惜了,他到底也不是個斷袖!」
擎蒼不動聲色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厲聲道,「你將嘴巴給我放乾淨些。」
「嘖嘖嘖……莫要生氣嘛……我今日,可是來助你完成心愿的。」那詭異的聲音緩緩道。
擎蒼大笑,「呵呵,好笑!你如今形魂皆失,只靠著一縷殘魂維持著,拿什麼來助我?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心愿?」
鏡中的人臉忽得猙獰了一下,呵呵一笑道,「我雖只是一縷殘魂,但這一縷殘魂乃是魔神體內最凶煞的氣澤所化,無堅不催,無孔不入,世間萬物,只要你得到我的力量,便能所向披靡,稱罷天下!至於你的願望么,呵呵,除了那重羽,還有個甚?」
擎蒼鳳眼微挑,淡淡道,「哦?如此,你且說一說,你卻是要如何助我完成心愿?你的條件又是什麼?」
「我需要一個宿主。而你需要足夠的力量來統治四海八荒,讓諸神臣服,如此,那重羽才有可能拜倒在你的羽翼下。而我具有魔神之力,若我們合作,各取所需,這四海八荒便無人是我們的對手,到時候,你想與誰在一起,就與誰在一起,你想娶誰做新娘,就娶誰做新娘,再也不會有人將他擄走,不好么?」那詭異的聲音充滿著誘惑。
「呵,宿主?你只不過是一縷殘魂罷了,連個魂魄都算不上,還妄想讓我做你的宿主?」擎蒼冷笑道,「你這些可笑的話,簡直是痴心妄想。」
「我認為你應該考慮一下我說的話,而且我也並非痴心妄想,你與我立下誓約,我便能助你做到你想要做的一切。況且,就你現下的情況而言,也不見得再能活多久。擎蒼,你也只不過是靠著赤焰劍的神力在硬撐而已。」鏡中的人面忽然轉換成了道低沉的男聲。
男子猛地抬眼,鳳眸發紅,「你是怎麼知道的?」
「呵呵,我說了,我可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擎蒼,你應該接受我的建議。畢竟,這已經是你唯一的機會了。」鏡中的人面繼續蠱惑,聲音低沉如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