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笑笑的居心2
196-笑笑的居心2
華能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的躺椅上,周圍坐著尺妃、影顏、影顏,伶人舞動的影子倒映在碧紗屏風上,寬袖如蝶,有板有眼地唱著。
華能並不看戲,微眯著眼睛,手指漫不經心地放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拍子。
笑笑悄無聲息地坐在影顏的旁邊,時不時用一雙清亮亮的眼睛看著他。
影顏朝著院門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聲音輕輕的:「怎麼沒來?」
影顏聽著伶人咿呀的唱腔,掂了一隻蜜餞放在口中:「說是什麼身子不舒服,肯定是不想來。還是龔笑笑好,想過來就過來。這欣妃,擺什麼架子,難不成還要再過去請?」
話語已十分尖刻,尺妃仿若不覺,沖著影顏笑說:「明明是在意別人,嘴還這麼刁。」
影顏索性說開了:「新王,臣妾可是聽從尺妃娘娘的,想跟欣妃和好。她不領臣妾的情,就是不領尺妃娘娘的。不領尺妃娘娘的情,就是不領新王您的……」
華能蹙緊了眉頭,身子動了一下,又闔目睡去似的。
影顏趕忙閉了口,看尺妃朝她示意了一下,委委屈屈地拿起一隻水晶梨削起來。
尺妃笑道:「瞧你這削法,好端端的肉都削沒了。笑笑姑娘,」她示意笑笑,「你來替阿秋削了,送去給新王。」
笑笑聽了暗自歡喜,耐著性子小心將梨削了,又切成了均勻有致的一塊塊,捧了托盤跪在華能面前。尺妃朝她使了個眼色,她會意,用木樨撮了一塊,送到華能的嘴邊,半是緊張半是嬌痴:「新王……」
華能眉梢一動,驀然睜眼,掃了一眼湊在眼前的那副嬌容,手指掂了梨塊:「本王自己來。」張嘴放入口中,合眼嚼著,揮了揮手。
笑笑看著華能滿不在意的樣子,心下一陣恍惚,悵悵然退了下去,有些負氣地坐在影顏的旁邊。
尺妃似乎見慣了,柔聲問道:「新王可是有事?」
華能睜眼坐直了,面色減緩:「是啊,這幾日軍務緊張,有點累。你們聊著,本王回去了。」
幾個人忙著起身行禮,一片恭送聲。
華能擺擺手,示意唱戲的繼續,兀自離開了雲閣。
月華如練的秋夜。
窗外偶有夜鳥聲,晚風掃過樹葉窸窣作響,陣陣吹拂在瑣窗上。青紗已經撤了,換上厚重的錦緞窗帘,燭光倒映其中,一道道煙霧一樣的影子。珠兒和淺畫來去均無聲無息,四處靜謐得讓人心中分外壓抑。那樣的靜,靜到可以聽到心口裡沉沉的抽咽聲。
椰兒斜靠枕頭,看著半明半滅的燭燈,突然有了一種孤棲難眠的滋味。
笑笑走了,去了那個椰兒最不願意去的地方,廖星台那驚險而心悸的一幕重新浮現在腦海。事隔幾月,她曾經以為會忘卻,讓它慢慢淡成灰,不再記恨。笑笑的舉動讓她記憶的大門被迫洞開,不是讓人緊鎖眉,就是讓人心痛,沒有辦法排遣,沒有辦法迴避。
千頭萬緒以致不復忍耐,她起身就往外面走。
珠兒一驚,忙勸道:「娘娘,外面風涼,還是先歇息了吧。笑笑姑娘會回來的。」
椰兒沒有立刻回答,微微停止腳步,才說道:「我不會去那裡的,只是難受。你們不必跟著,我就在院子外頭閑步一會。」
她一向溫婉輕柔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採的,軟綿綿的樣子。
珠兒心下一陣難過,終是沒有再阻攔。
轉過垂花門,就是羊腸小徑。小徑邊的紅花綠草已經日見稀少,入夜後庭院緊閉周圍更寂靜,椰兒彷徨著不知走向何處,見一邊有石凳子,頹廢地坐了上去。
此刻的雲閣一定很熱鬧,性情活潑的笑笑不像她多情人這般愁苦,或者自己不該把事情想得太複雜,笑笑只是單純的喜歡湊熱鬧罷了。可是,笑笑眼中的一抹憎恨還是不經意地落在自己的眼裡。
在這溶溶月夜裡,她恍然大悟,笑笑——依然恨著她。
她一心一意對待的笑笑,竟然恨她。
抬眼凝眸天空,無論在白日,在黑夜,為何見到的都是重重遠水,片片孤雲?
望斷秋水,她的心事無處訴,她的笑笑為何要這樣?有誰能應答?沒人。
她傷心得垂下了頭,萬斛凄戚之淚紛紛墜落,無聲地墜落在草地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風又起了,寒聲碎亂,空氣里隱隱透著一股熟悉的清香,龍涎香的味道。
她抬起淚眼,華能已經悄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塊羅帕給她,望定椰兒的一雙眼眸如夜的幽靜,滿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椰兒的心莫名的一跳,不知怎的接住了羅帕,垂眸輕輕地拭著淚。
華能起初並不說話,慢慢靠近椰兒坐下了,手指滑過她瘦削的肩胛,稍用了點力,椰兒的頭無力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下顎輕柔地頂住了她的頭髮,身上溫熱的氣息瀰漫而上,讓她的全身都有種想依賴的感覺。
椰兒的眼淚又下來了,她只顧娓娓訴說著自己的心事:「小時候,沒人理我,真的沒人。我娘很苦,除了燒飯做菜,就是整日整日的呆在繡房里,她甚至……連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我當時想,要是娘笑著叫一聲椰兒,再過來拉拉我的手該有多好……我沒別的奢望,就這些。可是……我很失望。」
她唏噓了一下,繼續道:「笑笑還沒學會走路,我一天到晚看著她。她很美很討人喜歡,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守在她身邊,儘管她還不會說話。有一天,她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看著我,突然一笑,她叫了聲『姐』……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叫我『姐』……」
她不能自抑,哽咽著無法繼續。華能執手幫她拭淚,用另一隻手輕拍她的肩,聲音似是嗟嘆:「知道了……」
「對不住,臣妾控制不住自己。」
「哭吧,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兩個人就像聊家常,月光照著他們半偎半依的影子。
「你如果真的為你妹妹好,就不應該讓她留在王宮這麼久。」他突然語氣一凝,輕聲道。
她驀然仰起臉看他,眼裡含著慌亂:「新王要趕她走嗎?她離家出走,教她何處安身?請新王看在臣妾跟笑笑的感情上,讓她再留段日子吧。」她緊張得想跪地懇求。
他按住了她,默默地沉吟片刻,方回答道:「在本王看來,你妹妹沒你想像的這麼簡單。照你說的,你妹妹從小受你家人的寵愛,她逃婚出來這麼長日子,你家人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椰兒目光一顫,隨即斷然道:「我爹娘向來讓她自在慣了,她膽子又大,出遠門不會不放心。」
「或許是本王多疑了。」華能一笑,「要麼先讓她回去一趟,看家裡的情況怎樣,如若不好,再接她回來也不遲,你做姐姐的也好放心。」
椰兒釋然,不禁微笑:「新王說的極是,臣妾這就陪她回去,笑笑的事情做姐姐的當然要管。」
華能凝重的臉上舒緩開了,難得綻出露齒笑意來,低頭望向椰兒,摟了摟她:「這回你可以施行妖妃子的權力,看他們敢不敢違抗?」那無法疏遠的味道,讓椰兒驀然不得呼吸。
那種莫名的緊張感又上來,椰兒抽身而起,斂手福禮道:「謝新王,夜已深,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抬眼的一瞬間,卻望見華能臉上的笑意迅速的褪去,眉端微微蹙起,他的動作很迅捷,一改剛才的溫和,近似兇狠地將她拽到自己的胸前。
椰兒睜大著眼睛看他,卻見華能黑亮的眼眸里染了怒意,他的聲音沉沉的:「龔椰兒,你好沒良心。本王陪你哭夠了,你就這樣感謝本王!」
說著一手覆在她後面的頭髮,往前用了點力,他的舌尖就含住了她的唇片,探舌進去,越吻越深,灼熱的氣息漫漫蕩漾。
他摟緊她的力氣大得讓椰兒無法掙脫,只是惘然地望著他的眼。
「別動,抱緊我。」他似是發覺了,那聲音如楊柳拂水,絲絲細細扎進椰兒心尖處最纖弱的神經,讓她全身柔綿得無法站立,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腰部。
耳邊是夜蟲的啾鳴聲和輕踏草地沙沙聲,椰兒敏感地瞟眼看去,笑笑站在小徑處直直地看著他們,而她的臉,因為隱在重重夜的陰翳下看不分明,而胸脯卻在劇烈的起伏,她在小徑處只是停留了不久,就如風一般飛進了垂花門。
椰兒想掙扎,華能吻她的動作卻始終沒停止。
「你是故意的。」椰兒的聲音極為虛弱,剛說出口就被他緊接而來的深吻吞咽了。
良久,他才低笑起來,臉上有著一抹說不出的稚氣,附在椰兒耳邊低語道:「就是要讓你妹妹看看,華能和她的姐姐是十分恩愛的。」
此時,夜風順著他們重疊的身影吹進,紗袍間微微地相觸著。夜涼如水,柳濤起伏,萬葉千聲俱是低婉的嘆息。
他扶著她的肩走,垂花門內落葉無聲,小院寂靜,斜月遠遠地落下餘暉。兩人的步子皆落得極輕,可還是驚起草間棲息的小蟲,發出細微的聲響,翩翩地飛翅遁遠了。
卧房裡的燭燈燃著,從屏門看去,蒙了輕紗般,透著朦朧的光亮。
「你進去吧。」他微拍了她的肩胛。
椰兒施了禮,慢慢地往房門走。快到了門口,她轉過身去,華能離去的身影已經離開了屏門,步履卻是緩慢的,走得很沉。
她心念一動,踩著細碎的腳步小心地跟了出去。
不遠處守候的宮人出現了,提著柿漆宮燈往前引路。華能不知說了什麼,他們不是慣常的直接往華能寢殿走,而是拐過游廊,走上了通往輕水宮的青石道。椰兒疑惑地拂柳看去,但見華能踏上了一座石拱橋,極目面朝輕水宮模糊的疊壁檐角,止步了。
他默默地凝望著,似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夜風侵欄,飄動他的衣袂,他修長的身影漸呈淺淡。此刻,他定是在時光倒流中浮沉,依稀看見影顏如一襲梨花,朝著他殷殷盛放。
椰兒想,對於華能的痴情,影顏一定是明了的。
是否,有那麼一天,自己能聽華能說著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混雜在他冷凝而蒼涼的表情里,想著他們彼此相顧的微笑,椰兒的心裡,有微微的疼。她彷彿看到影顏似水的眼眸,如月的深,如月的清,如月的靜。她和華能緊緊相偎在一起,那時,她並不知道,她等不來開花結果,得不到與他長相廝守。
她突然聽到一記長嘆聲,橋上的華能轉過身來。夜霧籠月,她看不清他此時的面容,只見他無聲地下了石拱橋,橋下的宮人促步跟上,他走得很快,這回,他真的去華能寢殿了。
她的心裡忽涼忽酸的難受,幽幽地嘆了口氣,回去了。
經過笑笑的廂房,椰兒瞧見裡面黑沉一片,走到門旁,探耳細聽裡面的聲音,用手指敲了敲房門:「笑笑,笑笑。」
裡面沒有答聲,椰兒無奈回身,苦笑著自言自語道:「睡得真沉……後天陪她回去吧。」
「姐,我犯了什麼事,你幹嗎要趕我走?」笑笑跑進卧房,急急沖著椰兒問道。
「笑笑,姐不是趕你走,是先陪你跟家裡說清楚,把你那婚約給退了。」椰兒幫她收拾著。
「我不去!」笑笑聽了,臉色一變,嘟著嘴道,「要去你替我去,我才不回嶇村呢。」
椰兒哄勸道:「你回去表明自己的態度,姐在身邊幫你撐著,爹,還有劉家就沒辦法了。你一直伶牙俐齒的,不會吃什麼虧,就算爹不肯,你也好堂而皇之回都城。」
笑笑索性躺到床榻上,斜著衾枕撒嬌起來:「不去,你休想趕我走!」
珠兒斜眼看了看笑笑,端了收拾完的茶盤出來,外室的淺畫朝著她吐舌頭。
「賴著不走了,沒見過這麼死皮賴臉的。」淺畫朝著裡面努努嘴,輕笑道。
珠兒大為生氣:「她還當王宮是她家了,我天天盼著她早走,怕她有朝一日給娘娘惹上麻煩。這次走了,我就燒香拜佛去,求菩薩別讓再她回宮。」
她看淺畫神情有點變了,趕緊收了口,回過頭向外一望,華能帶了兩名宮人進院子了。
華能站在門外,整個楚香宮的人包括笑笑,都伏跪在如鏡的烏磚地上。華能並不看眾人,淡淡的眸子移向抬眼瞧他的笑笑,笑笑心慌得面呈紅暈。不待她想說什麼,華能已經來到了垂眉斂容的椰兒面前,彎身將她扶了起來。
「明日一早動身,你說不用帶什麼東西,就輕裝上路吧。」他淡淡地說著,似是說給笑笑聽。
笑笑頓感如被一桶涼水從頭澆到腳,頹喪地垂下了頭。
華能只顧攜著椰兒的手進了卧房,環視四周,不發一言。椰兒不明其意,便柔和地喚了一聲:「新王。」
他頓了頓,始終淡漠的臉上有了一絲溫和,開口道:「去了早些回來。」
椰兒一時只能愣愣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看著椰兒茫然的眼,華能笑了,抓起她的手,在手背上撫摸幾下,又似不習慣地放下了。
「這次不像上次,那裡不發大水,本王不會去救你了。」
椰兒定定地想了想,片刻后也笑了起來。她抬手捋了捋耳際垂下的頭髮,答得極乾脆:「笑笑事情一完結,臣妾就回來。」
聞言,華能唇際的笑意漸漸加深,意味深長道:「你妹妹可是厲害人物,十個龔椰兒估計也難敵她一人。」
椰兒瞪大眼睛看著他,以為華能只是有心思開玩笑,一抹淡笑浮在她的唇間。
椰兒深深地呼吸,聞著一股股撲鼻的幽香,感覺通體清爽,妙不可言。
笑笑一直不吭聲,臉色始終陰沉著。椰兒知道她心裡不樂意,生怕說話不小心又刺痛了她,也就陪著她一路沉默。
因為椰兒這次是低調回娘家,她只是讓郡官差人將車裡的箱子送到家裡去,自己和笑笑坐了原先的雙駕宮車繼續趕路,等到看見嶇村了,她拉了笑笑下車,吩咐車夫和隨從侍衛回都城候著。
泥石路兩邊依然柳條飄舞,夕陽下萬縷千絲輕拂,隨風飛絮滿天。此情此景,讓椰兒心裡一陣的感嘆,這家鄉的楊柳,迎來送往年復一年,折下的柔條怕是多過千尺了。她感慨著,拉著笑笑的手上了青苔斑駁的台階。
「大姐!二姐!」安然站在院子外,興奮地朝著她們揮手。
椰兒過去一手拉住了安然,姐弟仨個進了龔家院子。龔父龔母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龔父一臉嘿嘿的笑,腳步一瘸一拐的,卻沒忘記催促旁邊的龔母行禮。
慌得椰兒急惶惶地迎上前去扶住,含笑問道:「爹娘這段日子可好?」
「好好,郡府撥下來的俸祿雖不多,也是托你的福。只是這些日子笑笑去了都城,有點惦記著她。」龔父說話語氣大為改觀,一臉奉承。
椰兒側身,這才發現身邊的笑笑不見了。她驚訝地往前面看去,笑笑粉紅色的身影剛好出現在樓梯口,接著聽見她上樓的聲音。
「笑笑。」椰兒喚了她一聲,轉臉對龔父龔母道,「她定是不滿爹娘給她的親事,這回連說話都不肯了。」
「親事?」龔父龔母面面相覷,幾乎同時訝然出聲,「沒有啊,哪來的親事?」
椰兒的心裡一沉,想起那晚華能對她說的話,暗暗叫苦,這次自己被笑笑騙了!
笑笑為何要借口進王府?她到底有何目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娘說:「笑笑一直任性慣了,誰敢不經她點頭就嫁了她?還有,你父親算出她是貴人命,還等著做皇親國戚呢。」
椰兒心裡有了氣惱,上樓想進笑笑的房間質問她,笑笑早就緊閉房門,在裡面陰陽怪氣地說道:「騙了你又怎麼啦?又沒缺你一根毫毛。如今你知道沒這事了,你就回去好了,把事情告訴新王,大不了不讓我進宮。」
椰兒咽住,甩手進了自己的小房間,獨自生了半天的悶氣。直到天色已黑,龔母在樓下叫她,說是郡府派人送點心來了,她才懶洋洋地下了樓。
低眉垂目的宮人提著一大匣的點心進來,揭開蓋子,指著裡面精緻的糕點,殷勤地給龔父龔母看:「這是給老爺夫人的,下面的一層給小姐公子的。」
龔父龔母從沒見過如此精緻的糕點,瞧得眼睛發亮,引得安然也過來細看。
宮人將另一小匣用雙手遞給椰兒,恭聲道:「這是郡官夫人送給娘娘嘗鮮的,夫人說您長途勞累,吃了這些可以補身子。」
椰兒揭蓋見是和前面的差不多,便笑著回答:「有勞夫人,替本宮謝了。」
宮人將眼光重重落在椰兒手中的匣子上,似是提醒椰兒,再次恭聲念了一句:「這是郡官夫人的心意,請娘娘自用。」說完,躬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