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曲波釀盡銀河流
石道人續道——
六年前,我已練成石家「玄素劍」中的最後一招,也是我兩位叔父合創的一招「九重五雷」,至此,我劍學已臻功德圓滿!
家師與兩位師叔,亦即我三位叔父,先後竭精盡神,心力勞瘁而謝世!其中兩位后死的師叔在臨死時,將他們的一身功力轉注給我,使我的功力驟然達到三甲子之深!
一百八十年的功力,試問古往今來武林,誰曾有之?
當時情況下,在下心雄萬丈,以為普天之下,功力當推第一,不懼任何高手了!而「玄素劍」第三十七招之「九重五雷」,其威力之強,大概普天之下,也無人接得下了!於是便與門下弟子分頭遊走江湖,尋訪武林,以全力偵查殺害家兄的線索!
當時人手是這樣分派的:在下與弟子周無缺、高峽浪三人同行,韓六奇與邱漱梅同行,大弟子鐵琴張張書槐張槐庭則這些年來一直浪跡江湖,借比武之名,尋找線索。
二弟子南宮泰老成持重,便派他與六弟子孟震東,留守蜀中,以為中樞策應,互通消息。瑩瑩這孩子,則易釵而弁,女扮男裝,獨行一路,因為她各地均有峨嵋派弟子與同峨嵋派通好的武林朋友,可以作為臂助。
大家的行走路線,各自劃分好,或滇黔兩廣、或兩湖關中、或遠赴關東、或西遊西域,各不重複。其中瑩瑩走的是魯浙江皖一帶,我與兩個弟子則走中原一路,由河南、山西而河北、京師一帶。
為了招武林人注目,我與無缺、峽浪一路,特地置了輛由四匹良駒拉的油壁黑篷車,極盡富麗之能事。
但四處遊歷,也許是因為兩個徒弟長相奇特,且有兵器外露,一路倒也平安無事,並無不開眼的盜賊找上來,所過之處尋訪武林人物,也無藝業驚人之輩。
「大凡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天下無事,高手都作卧龍藏虎計。那些稱雄一方的武林大豪、名門正派的武林朋友,其武功在你石道人眼裡,自然是平常得很了!至於那些開山立櫃的綠林朋友,線上開扒的人物,黑道上的大盜,其眼睛毒得很,你有沒貴重之物,他們一眼便可看得出來,自然不會無事自找麻煩了!再說,象貴高足這位高峽浪高英雄如此奇高身材,肩荷奇門兵器,一眼便知是扎手人物,誰敢輕易招惹?」隨機子道。
這一日,我們來到邯鄲。邯鄲為古代趙國之都,一代名城大邑,自是繁榮非常!
因這邯鄲為三教九流雜處之地,武林人物多有往來,我們便少不得多加盤桓兩日。
於是我們便投宿在城西丁字街最有氣派的騾馬大店,大客棧——「龍門客棧」!
為免打眼,決定三人除去武林人物裝束,分頭尋訪。
我則一身道人打扮,未帶劍,到邯鄲城最有名的酒樓「一枕樓」去喝酒。
「邯鄲的『一枕樓』老闆姓寧,很會做生意的,他有個獨生女兒叫寧小小,是一個天生的美人坯子,老衲見到她時,年方十一、二歲,玉琢粉妝、明眸善睞,硃唇皓齒,一笑傾城!真箇可愛之極!寧老闆兼做當鋪銀樓生意。他有一幅唐朝魏棲梧的《善才寺碑》的原文真跡。有唐一代,楷書名家,人們最所稱道的,是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顏真卿、柳公權、李邕六家。此六家各自獨創面目,成就卓然,洵然足傳千古!但魏棲梧與張長史張旭、薛稷、歐陽通、徐浩諸人的楷書,亦彌足珍貴,可稱一代名家!魏棲梧這一幅《善才寺碑》真跡,亦一大寶物!」隨機子道。
「如此說來,那一幅《善才寺碑》,又為老和尚所得了?」六陽真人笑道。
「佟老兒的三件周彝,老衲取之入了京城『集珍軒』,得金八千五百兩,賑時年黃河之災民四十萬眾。那一幅《善才寺碑》,是老衲從權監手中盜回來,還給寧老闆的。
寧老闆這幅字是給權監霸去的,為我所知,便又偷了回來,本想好好敲寧老闆一下的,但看到寧老闆帶著他的那個女兒來取字,老衲倒不好意思讓寧老闆出血了!」隨機子道。
「如此說來,這寧小小幸虧小小,否則,怕令老和尚動了凡心,做不成今日之『國師』了!」六陽真人笑道。
「阿彌陀佛!牛鼻子也該積些口德才是!冒瀆天女,真是罪過!罪過!」隨機子一本正經地合十念佛道。
石道人見狀不由嘆了一口氣,然後再說下去。
但我到「一枕樓」,那老的寧老闆已然作古了,現在的寧老闆正是那寧小小,寧小小雖已三旬有奇,然徐娘丰韻,猶勝當壚文君。
寧小小經營之道,長袖善舞,多金善賈,生意興隆,更勝乃父!即以酒樓生意言,遠地來客,慕那「一枕黃梁」的美夢之名而來,而本埠主顧,則大多迷戀這寧老闆的風韻姿范而來!
而且據在下所知,這寧老闆竟甘守著雲英未嫁之身,作老處女呢!
「你對這『一枕樓』述之甚詳,難道有所奇遇么?」六陽真人見石道人對這「一枕樓」與寧老闆述之甚詳,不由問道。
「正是!我就在這酒樓上,認識了西門大俠!」石道人道。
「噢——!」眾人一聽,不由提高了興趣。
石道人又說下下去——
「一枕樓」為臨街二層樓。
我正在樓上喝著來自汾陽「杏花村」的上品汾酒。樓上為雅座,這日也不過四副座頭有客,其中一副座頭也是一個與我一樣的單客。因樓上是雅座,故爾那漂亮的寧老闆也只在樓上應酬。
所謂應酬,只不過當壚打酒而已。端菜斟酒,自有那衣衫整潔的綠衣麗婢走動。
當我正喝第五盅酒時,只聽樓下一陣喧嘩大亂,然後是一陣急紛紛而沉篤篤的腳步聲上樓而來。我一聽這腳步聲,知人數為六人,都是穿的官靴,其中兩中的腳步沉穩,練有較好的外家功夫,下盤紮實;有兩人是輕功、內功均有相當火候的高手!另外兩人則似為不懂武功之輩,落腳蠢重虛浮。
上來果然為六人。為首之人,是一個六十來歲的枯瘦老頭,穿的是胸綉孔雀的紅袍,是一個三品官兒,另一人則是師爺模樣,猴腮尖嘴,還有四人,兩個是錦衣衛服色,兩人是衙中捕快的青衣服色。
眾人隨石道人敘述,眼前出現了這樣的情景——
老闆娘寧小小見有官員到來,過來襝衽見禮:
「幾位大人駕臨,為敝店生輝不少。大人請上坐,要什麼,儘管吩咐!」
那枯瘦老頭目注老闆娘寧小小秀美臉容,不遑他顧,也忘了作答。
旁邊,師爺打扮的人道:「熊大人,你看她——」
被稱為「熊大人」的枯瘦老頭,發聲大笑:「楊師爺是『光棍眼,賽夾剪』,怎會看錯人?好極!好極!記得宋玉的文章說,『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如什麼來著?」
楊師爺脅肩諂笑,輕聲耳語提示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熊大人展眉笑道:「對,『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他奶奶的,宋玉這老小子偏會說!俺看寧家大小姐,便是如此!」
寧小小莞爾一笑,秋波一掃,落落大方地道:「大人說笑了!蒲柳之質,怎入青眼!」
楊師爺不由諂笑著湊言道:「寧大小姐,我們熊大人臬台大人,看中你了,他請你當七姨太,你也就甭勞神開這店了!」
寧小小聞盲,笑容一斂,臉挾嚴霜,冷冷道:「這位楊爺,我們素不相識,平地開什麼玩笑!」
楊師爺見狀,饒是能說會道,也一時怔住了。
熊大人乾咳一聲:「寧大小姐,這人不會說嘴。你肯跟俺熊尚昆,俺把那六個娘們全趕走,讓你……」
寧小小淡淡道:「熊大人如賞臉,那麼請用一杯水酒,就算妾身敬奉大人的,至於其他,一概免談。」她說完,一揚柳眉,提高聲調怒喝道,「小翠,小紅!還愣著幹麼?該上菜了!」
寧小小說完,便欲走開。
熊尚昆的一張臉頓時脹成豬肝色,目中射出慍惱之光來!
旁邊一個捕快打扮的四十多歲漢子跨前一步道:「寧大小姐,熊大人是提刑按察使大人,你可得認認清才好!」
寧小小淡淡一笑道:「認不清又該何如?總不致青天白日,強搶民女吧?」
那四十多歲的捕快冷冷地道:「我是省衙快班的頭兒,我叫呂鵬。」
寧小小目光一凝:「噢,原來是呂總捕頭!難道不答應給按察使大人做小,也犯王法么?呂爺!」
呂鵬背後一人喝道:「大膽潑婦,目無朝廷命官,利口逞能,蔑視綱紀,抓你又如何?」
隨說話聲,一個錦衣衛搶出,一把臂胸抓向寧小小的衣領!
「鼠子敢爾!」一個人影一閃,奔來一人,一手拿住那錦衣衛抓向寧小小之手的腕部脈門。
那錦衣衛瞪目怒道:「狂妄愚民,敢管我鐵拳甘永甘爺的事!」
說畢運勁一掙,欲掙脫被拿之手,同時一拳虎虎生風,擊向來人面門。
來人使了個手法一抖,略一閃身,用曾握甘永手腕的那隻手一放一抓,包住了甘永擊出的拳頭,一鬆手,退後三步。
甘永右臂脫臼,左拳則關節俱碎,頓時腫起如饅頭!
來人憑一隻手,只兩招,就將鐵拳甘水給收拾了!
甘永慘叫一聲:「你——!」驚怒之下,加以疼痛,頓時說不出話來!
呂鵬一見,目中寒芒一閃,叫道:「好!竟有人來撐腰,還是個練家子!敢傷錦衣衛,膽子不小!給拿下!」
頓時另一個捕快與錦衣衛從呂鵬左右搶出,那錦衣衛使的是一把腰中佩刀,而捕快使的是雙鐵尺,用的是刺穴功夫!
那錦衣衛遞招迅疾,刀法快速多變,剛健有力!
只見刀光霍霍,一個纏頭裹腦,舞起一片刀光,身子一旋,搶入門內,一刀化三式:「玉帶橫腰」、「犀牛望月」、「白帝斬蛇」!
來人邊閃邊道:「六合刀?」
那錦衣衛悍然道:「算你識貨!老子六合門『一刀斷魂』江中蛟!」
說話間,刀帶嘯聲,一招「鳳凰旋窩」劈出。
一刀劈下,來人輕舒猿臂,雙掌一合,將江中蛟的刀夾在合掌之間,哈哈一笑:「尊駕的功夫,也還差一點!」
「還有我鐵老虎邱子雷呢!」那使鐵尺的捕快見有機可乘,從背後一聲怪叫,雙尺齊出,一刺「玉枕」、一刺「腦戶」穴!
來人不動,待雙鐵尺堪堪要刺到後腦時,倏地一矮身,一松夾刀之手,雙肘齊出,「肘錘」倒捶邱子雷。
邱子雷雙尺刺出,陡失面前頭腦,那雙尺徑向迎面江中蛟面門刺去,心知不好!才待收招後退,便聽「嗵嗵」
兩聲,只覺胸口猛地一痛,眼一黑,金花直冒,癱倒在地!
來人隨即一矮即起,還沒等江中蛟回過神來,出手如風,疾點江中蛟右手之「曲澤」、「郄門」、「大陵」三穴,奪過江中蛟佩刀,隨手一折,將一把精練鋼刀,折為兩截,「咣當」一聲,丟於地上。
這一切只在電光石火之間。來人身手之敏捷、功力之高強,可謂罕見!
呂鵬身任一省總捕之職,自具有一身高明武功,更具一雙「毒眼」!
但他竟看不出來人武功門派!
他心中暗地吃驚,臉上卻陰沉之色不變,冷冷地道:
「好高明的武功!能亮個萬兒么?」
來人大笑:「金鷹呂鵬,你不認識我,我卻認得你!在下西門雙無。」
呂鵬一頓腳,道:「好!算你狠!你在此候著!」
然後對熊尚昆道:「大人,我們走!」
於是六個人狼狽而去!
樓上的酒客見招惹了錦衣衛與官老爺們,怕牽連上自己,不敢再停留,隨之也紛紛下樓而去!
石道人發現,那西門雙無,正是原在樓上獨佔一副座頭的喝酒單客!
西門雙無身材高大,身著藍衫,寬額廣顙,濃眉圓睛,海下一部濃髯,大有古之勇將樊噲之風!
寧小小見此人相貌奇雄,仗一雙拳頭救了自己,不由感聲道:
「多謝大俠相救!不知叫賤妾如何報答才好?」
西門雙無皺了一下眉,大聲道:「西門雙無作事,向來是率性而為,並非是為了救你,只是看不慣這幫賊子的嘴臉!你有好酒,只管拿來便是!」
寧小小婉聲道:「大俠打傷了錦衣衛與衙門捕快,他們也許馬上會糾集人馬再來報復的,大俠還是得避一避才好!」
西門雙無大笑:「我正要他們如此!有架可打,人生第一樂事耳!快拿酒來吧!」
寧小小微笑道:「大俠作風,總異常人的!小翠,叫寧管家把老爺子生前珍藏的那缸『萬紫千紅』拿上來!妾身願為大俠斟酒!」
西門雙無軒眉鼓掌道:「想不到打架還有這等好處,既得難得好酒,又得美人斟酒!妙哉!妙哉!」
環顧之下,見一樓人盡去,獨有一白衣道人尚在獨飲,不由招手道:「這位道士,肯來同飲么?」
石道人見此人身手不凡,兼有俠行,正有結納之心,聞言便移樽來西門雙無桌上,笑道:「叨擾了!」
頃間,有兩名店中堂倌,抬一缸酒至,方一啟封,醇香氤氳!
西門雙無抽動鼻翼,大喜道:「真佳釀也!敢問道長仙號?」
石道人:「大俠不必客氣,但呼貧道石道人即可。」
西門雙無:「在下西門雙無。萍水相逢,亦是有緣!當同干三杯!」
石道人:「敢不從命?」
三杯盡。
西門雙無笑望寧小小:「這酒酒勁甚足,而入口甘香軟糯,其香有百花之芬,不知如何才能釀得?」
寧小小道:「這是先父請一黔人名酒師勾兌調釀的,據說調和了各地名酒三十六種之多。有『薔薇露』、『冰堂酒』、『若下酒』、『桑落酒』、『梨花春』、『椰樹花酒』、『桂釀』、『碧芒酒』等,並蒸以百花之英、四時之芬,融以梅上清露、槐芯之汁、天山六月雪、松花春冰、峨嵋茶芽香等。而本酒乃貴州的『茅台』摻合了『竹葉青』、『狀元紅』、『汾酒』與『貢酒』!」她一停之下,目露笑意,「妾還有自己珍藏的『索郎』酒,大俠欲一飲么?」
西門雙無笑道:「在下得飲這『萬紫千紅』,於願足矣!豈敢再有他求?——道長,你能詩么?」
石道人:「貧道略知一二。」
西門雙無:「好,再干三杯!古人云,酒名『掃愁帚』,又名『釣詩鉤』,咱們雖無作詩之能,但可借前人之詩以遣胸懷!道人,你別藏私!咱們背一首詩喝一杯,背不出,罰三杯,何如?」
石道人面露微笑:「謹遵所命!」
三杯酒盡,西門雙無杯一頓,高聲誦道:
「茫茫古堪輿,何日分九州?
九州封域如許大,僅能著我胸中愁!
澆愁須是如澠酒,曲波釀盡銀河流!
貯以倒海乾頃黃金劐,酌以傾江萬斛玻璃舟。
天為青獨孤幕,月為白玉鉤,月邊天孫識雲錦,製成五色蒙茸裘!
披裘把酒踏月窟,長揖北斗相勸酬。
一飲一千石,一醉三千秋!高卧五城十二樓!
剛風冽冽吹酒醒,起來披髮騎赤虯。
大呼洪崖拉浮丘,飛上昆崙山頂頭,
下視塵寰一培縷,揮斥八極逍遙遊!」
西門雙無誦完,寧小小斟酒已滿,西門雙無一口乾完,豪爽之極!
西門雙無飲畢,笑道:「該道長了!」
石道人道:「是,該貧道了!」他略一頓之下,朗聲吟道:
「仙酪誰誇有太元?漢家垌馬亦空傳。
香來乳面人如醉,力盡皮囊味始全。
千尺銀馳開曉宴,一杯桔露灑秋天。
山中喚起陶弘景,轟飲高歌敕勒川!」
西門雙無:「『山中喚起陶弘景,轟飲高歌敕勒川』!道長豪情高志,令人生欽!」
石道人滿飲一杯,笑道:「我倒慕大俠所誦的黃庚《醉時歌》,逍遙八極,有神仙之概!——又該大俠了!」
西門雙無又吟起詩來。
這樣兩人一杯一詩,直將一缸酒喝得滴酒不剩!——最後是西門雙無捧起酒缸往嘴中倒的!
待酒喝完,已是由白日而夜晚了!
西門雙無已然大醉,連走路都搖搖晃晃了!
寧小小目注柔光,望著西門雙無:「大俠請留宿敝店吧!常有客人飲后,留在店中,以應『一枕黃梁』故事的!因而店中備有潔凈的客房。」
西門雙無擺擺手,用語調不清的醉腔道:「我西門無雙從不喝醉的,你不必留我!諒那幫狗奴也不敢來了!我與這位道爺作伴去!」
他將一錠金子「篤」地丟在桌上,自豪地道:「我西門雙無向不欠人酒錢的!這一錠金,大概足付這一日酒錢了吧?」
說畢大笑,拉著醉眼迷糊的石道人衣袖,大步踏下酒樓去!
到了大街上,西門雙無醉態頓斂,笑望著目光已變清朗的石道人:「道長好酒量!」
石道人:「大俠才真是海量!貧道自嘆不如。」一頓之下,問:「大俠又何以裝醉?」
西門雙無:「你我都有千杯之量,便喝一夜也不醉!勞這位寧大小姐侍酒永宵,豈非太唐突美人了?」
石道人目露笑意:「唯英雄才愛美人。大俠既有此憐香惜玉之心,何不留宿於彼,作那倚紅偎翠之人?寧大小姐,風華名世,也無負大俠英名!」
西門雙無慨然道:「我西門雙無豈是乘危市恩之徒?仗一點拳技之勇,便想以恩人自居,佔一弱女子之便宜,這與那幫狗奴又何異?」
石道人不由為其所感,衷心贊道:「好!此真大俠之風矣!」
西門雙無瞪眼道:「好,好個球!老道,你別凈給我灌迷湯,大俠長,大俠短的!從喝酒不醉,內息悠長看,你有一身極高明的武功,只是深藏不露而已!倘真拿我西門當朋友看,便亮亮你的來歷、門派!否則,便離我遠遠的,就當咱們不曾認識,喝過這一場酒!」
石道人聞言,長嘆一聲:「石某對大俠欽敬有加,怎有隱瞞之心?實是因酒樓之地,不便相告!石某是石家『玄素劍』傳人,家兄便是十五年前遇害的天下一劍石振乾。貧道雖算道家,但從未正式入過道觀。」
西門雙無聞言訝聲道:「天下一劍石振乾?那石兄的台甫——」
石道人道:「名維坤,草字仲綱。以名行!」
西門雙無道:「好名字!令兄振乾,你為維坤,乾坤振維,當有經緯天地之才!唉,」他一嘆,「令兄名列天下四大劍客,不想竟遭不測,為奸惡所算!可恨!可嘆!」
石道人:「石某此次游劍江湖,便是想尋找殺兄仇人!但天地茫茫,此事無異大海撈針!」
石道人說畢,喟然一嘆。
西門雙無一把抓住石道人的臂道:「走!你先助我把此事了結好,我助你同尋仇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不信這幫傷天害地的賊子查不出來!」
石道人感到意外,道:「怎麼,這事還沒了結么?」
西門雙無道:「你以為這幫狗奴就此甘休么?既叫我西門雙無遇上這檔事,救人便救到底,把這事管到底,若遺下禍根,為害更烈,反倒給那位寧大小姐添麻煩了!——所以,為今之計,當一勞永逸!」
石道入神情一震:「殺掉那狗官?」
西門雙無:「行雷霆手段,殺掉他,固是一辦法!但最好的手段,得讓熊老兒不但不敢再來驚擾寧大小姐,還得盡心儘力來保護寧大小姐,不受傷害!」
石道人:「不知大俠有何良策?」
西門雙無:「哪來什麼良策?咱們兩人去,露上一手霸道的功夫,讓那熊尚昆覺得我們要取他狗命,易如探囊!再加一個警告,寧大小姐日後若出了半點差池,唯他腦袋是問!哈哈,你想他能不竭心儘力保護寧大小姐么?」
石道人拍手道:「好主意!為防萬一,在下把兩個徒弟也帶上!」
——石道人講到這裡,嘆了一口長氣:「就這樣,我認識了這位西門大俠,當夜去邯鄲衙門走了一趟,直把事辦妥!也幸虧去了一趟,否則,那熊尚昆正叫呂鵬邀了一幫人,準備去夜搶寧大小姐呢!那呂鵬也真有能耐,短時間內竟召來了『翻天六掌』三個老頭兒。『翻天六掌』掌法精奧,掌力威猛,三人合成掌陣,掌力之強,可謂一時之雄!」
「這麼說,你們去邯鄲衙門,經過一場惡戰了?」六陽真人問。
「這倒沒有,因為西門雙無掌法精奇,武功之高,還在『翻天六掌』之上!他以掌法贏了那三個老頭兒!我則,以劍,擺平了呂鵬等一干人馬,並刮光了熊尚昆的眉毛、鬍子,把個熊老兒嚇得魂不在身!經此一來,諒這老兒再不敢胡來了!」
「師父的劍一閃而沒,那狗官還懵然無知呢!等旁人告訴他,他的眉毛、鬍子已刮掉了!他用手摸到光光的眉骨上,那驚愕的樣子,哈哈,那樣兒,比猴兒吃到辣子還怪呢!」周無缺接過石道人的話道。
石道人見徒弟講到他以劍剃熊尚昆眉毛、鬍鬚之事,目露笑意,略有得色,看來這也正是他得意之作!
但他隨即目露黯然之色,臉轉鄭重:
「經邯鄲行俠救寧小小之事,我便與西門雙無成了朋友。我與他同行,談論江湖變故,武林人事,倒也甚為歡洽。一日酒後,我問他:天下掌力,以誰為最?他沉思了一下道:『天下掌力,各有千秋。風雷掌大開大闔,卧雷掌氣勢沉雄;金剛掌剛猛無儔,八卦掌變化玄奧!外如綿掌之柔綿化勁、迴環如意,陰陽掌之剛柔相濟、閃展起落,此皆為一代名掌!但最厲害的掌法,當推「獨孤劍庄」不敗劍尊獨孤大俠!』
我說,『獨孤世尊家傳獨孤絕學,獨孤劍而外,另有獨孤掌。想那獨孤掌定是配合了他神妙莫測的獨孤步法,難怪能成為天下第一掌!』
西門無雙卻道:『不!獨孤大俠的獨孤掌固然高明,但他另一門掌學,更是厲害!』
我忙問是什麼掌法,他道:『七殺掌!』
此語一出,把我聽得心頭大震,臉色也為之一變!
西門雙無似乎未注意到我神情變化,自顧說開了他去找獨孤大俠比掌之事,說獨孤大俠只用六成的『七殺掌』力打傷了他,他自己還不知所傷,是獨孤大俠告訴他,他已被打傷了!他還不信!后遇武林神醫黃山老人,黃山老人指出他受了『七殺掌』之傷,他這才相信自己真的受了『七殺掌』之傷,且是傷在第七重境界的『波形七殺』勁下!
我聽了他這一說,心中不由想起一劍縱橫陸開花之言:只有獨孤世尊,才能殺得死天下一劍!
又想到少林心岩大師對家兄斷劍的驗證之言:除了『獨孤神功』的『天波勁』外,還有『七殺掌』的『波形七殺』的掌勁也可做到!——現在獨孤世尊集兩門武功於一身,兇手非他莫屬了!因而從那時起便暗中打定主意:去找獨孤大俠比劍報仇!」
「阿彌陀佛!」隨機子垂眉念佛,「——嗔之生,萬念皆錯。施主靈台既為仇恨蒙垢,便不復清明!禍便由是生矣!」
「身懷利器,必起殺心!」六陽真人道,「你練成了絕世武功,正愁找不到機會耀武揚威!在這之前,雖心中有不信獨孤大俠害死令兄的想法,但心中另一念頭怕正是暗盼獨孤大俠真是殺害令兄的兇手,好讓你名正言順找獨孤大俠比劍挑戰吧?」
石道人聞言,身心一震,不由臉色蒼白,汗水涔涔:「真人神目如炬,在下當時雖未察知自己心意所屬,現下想來,正是如此!我在與一劍縱橫陸開花吵翻時,心中確曾有過暗暗盼他說的是事實的意念,希望他能拿出確鑿的證據來!唉,『身懷利器,必起殺心』!真是不錯……」
獨孤展鵬冷哼一聲,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在下只想知道結果!」
隨機子望了一眼臉色陰沉的獨孤展鵬,眉毫一軒,皺眉凝目,沉聲道,「對,老僧也想知道這結果。比如這西門雙無的下落,你與獨孤大俠比劍經過,還有那九龍金鼎又如何到了你手上的?」
石道人嘆了一口氣,又說了下去:
「我從西門無雙口中得知獨孤大俠會『七殺掌』后,便直取京城,望燕山『獨孤劍庄』而發!西門雙無也陪著我,直陪到了北京通州燕郊,距那『獨孤劍庄』不過兩日路程了。在燕郊,西門雙無遇上了他表弟,他表弟告訴他,西門無雙的老母居家,一日不慎,跌斷了腿,望他回去照應!他得知這消息,不由有些猶豫,后在我勸說之下,才跟那個表弟走的。」
「這是脫身之計!」獨孤展鵬不由想起自己在無錫,遇上太湖五雄中「千面人」項藥師的事。
當時項藥師化身為「姑蘇才子茅慕華」,后因發現了「飛天鐵狐」胡古月的線索,藉口脫身離去。
石道人望了一眼獨孤展鵬,喟然一嘆:「是的,這是脫身之計!但我當時不疑有他,依舊和兩個徒弟駕車到『獨孤劍庄』去!結果,我的劍也比不過獨孤大俠,與獨孤大俠比劍到最後,獨孤大俠發現有人向『獨孤劍庄』發難,便運功震傷了我,當即離去!我見狀,也知自己墜入奸計,被人算了!便急忙離開了那座比劍的無名小山。後來,在匆匆回去路上,巧遇了獨孤公子與羅老英雄,承他們救了一命……」
「那『九龍金鼎』又怎麼到你手上的?你又怎麼被那灰衣人傷成這樣?那灰衣人又是誰呢?西門雙無自你們燕郊分手后,一直沒見到過么?」獨孤展鵬連珠炮似地發問道。
石道人苦笑一下:
「獨孤公子你應看到的,當年我因宮家擒龍手的傳人將一個包袱丟給我,而引出與那白衣文士糾葛的,這一糾葛耽誤,便讓灰衣人趕上了!那灰衣人也為了那一包袱,而與我鬧翻的。你知那一包袱內裝的是什麼么?」
「難道便是九龍金鼎?」獨孤展鵬心一動,問。
「正是!但我當時並不知這是獨孤大俠家傳武功秘籍所藏的九龍金鼎,只知這是一件金器重寶,否則,不會引宮家擒龍手的傳人與那白衣文士這兩大高手生死相爭了。而那灰衣人也要爭這金鼎,更使我斷定這是一宗事關武林大局的重寶!因而抱定了守寶之志,不敢易手。想等那宮家的人來取寶!」石道人道。
「如此說來,這灰衣人你認識?」六陽真人問。
石道人:「豈但認識?還曾是朝夕相處的朋友呢!這人便是西門雙無!」
此語一出,眾人神情俱為之一震!
隨機子念了聲佛,目中精光一盛,喝道:「好一個『一箭雙鵰』之計!」
獨孤展鵬聞言,心中也不由猛一震:西門雙無!
薊北道上那個與白袍道人石道人最後比斗的武功奇高的灰衣人,便是西門雙無!
這西門雙無又是誰?
正當獨孤展鵬這樣想時,六陽真人目光湛然,沉聲問石道人:
「既然你曾與西門雙無相處過一段時日,又見他露過武功,可知這西門雙無來歷么?譬如說,這西門雙無是哪一門派的,何方人氏?」
「此語甚是!老衲想遍了武林各大門派,也想不出哪一門派中有這樣一位絕頂高手!這『西門大俠』屬哪門?」
隨機子道。
石道人答道:「他與我相處,說的是藍青官話,自稱是蘭州人氏,祖上軍官出身,本為涼國公藍玉部將,因藍獄而貶流蘭州,家學武功是大槍、陰陽掌。他使的掌法也是正宗的陰陽掌法。但他在薊北道上與我比斗內力時,先曾使過『神嘯奪魄』的神功!」
隨機子眉頭一軒:「『神嘯奪魄』又名『哭月魔功』,是當年天狼尊者的獨門武功!西域的陰陽掌,又名西涼掌,為三國名將趙雲趙子龍之叔趙玉所創,西涼馬超拜趙玉為師,遂得其真傳,成一代名將。後世流傳,亦以馬、趙兩家為主。馬、趙都是極正派的世家,決不會與大魔頭天狼尊者有牽連的。」
石道人道:「他不但會這兩門武功,還會淮南鷹爪王的大力鷹爪拳與七十二把大擒拿手。因此,我就難料其門派了!」
六陽真人嘆口氣道:「此人又會大力鷹爪與大擒拿手,這來歷就真不易猜了。本來,我們可在西域之地著手,但大力鷹爪是淮南鷹爪王的家傳武功,老鷹王雖逝,但小鷹王王一生已得乃父真傳,這幾十年來證明,為人極正直,擇徒甚嚴,並不曾濫收弟子。如是王一生的弟子,又怎會西域武功?這矛盾兩者之外,他又會七十二把大擒拿手。
大擒拿手,世所最精擅者,為神拿唐養吾。當年捕神凌百年曾與唐養吾換藝,以『子午流注術』換得。唐養吾此功秘不外傳,凌百年則傳師侄柳闊英!捕王柳闊英的弟子是四大名捕,『曲唐鞠玫』,並沒收過其他弟子!而且,天狼尊者的輩份甚高,且早作古,也並未聽這老魔頭有傳人。」
在六陽真人與隨機子議論之時,獨孤展鵬心中已有了定見,他把一雙目光註定石道人,起身一抱拳道:「那麼,在下就此告辭!」
他頓了一下道:「在下這就去印證道長今日所言這番言語的真偽,在在下未獲確證證實道長所言無虛之前,道長,你還難脫嫌疑干係!」
石道人語聲沉重:「獨孤公子,不管如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令尊罹難,石某難辭其咎!待石某報得家兄屠門之仇,對公子,我總有個交待的!」
獨孤展鵬聞言,略一停步,本想說些什麼,轉而一想,搖了一下頭,輕嘆一聲,出門而去,到了外面,長嘯一聲,遠引而去!
六陽真人見狀,不由起身喊了聲:「老和尚!」意欲招呼隨機子大師一起去追趕獨孤展鵬。
隨機子置若罔聞,低頭反覆念道:「『西門大俠』,『西門大俠』,『西門大俠』該屬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