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裡面的幹活漢子有幾個於露白見過,但也僅只於見過。
可那些人對於露白的印象可深了,畢竟她那出色的相貌,令人一見難忘,何況她還大方的拿出銀餅子,砸得那吳大夫暈頭轉向的給童哥兒看傷,那天她走得匆忙,諸人沒機會和她搭上話,今天居然在工匠所里見到,一個個皆熱情的湊過來和她打招呼。
於露白一直以為她這長相不容易融入人群,以前的經驗不是被說成高傲難相處,要不就是眼高於頂,這苦頭她從小到大沒少吃過。
但是如今,拍她肩膀的、豎起大拇指的,加上曾老漢替她說話,說她是頂替喬童工時的,這一嚷開,本來對她就態度友好的幾人簡直像滾沸的水,不住口的贊她義薄雲天,為人高義,紛紛表示她這朋友他們交定了,她要是遇到什麼困難開口就是。
於露白咧著嘴,對這些人的熱情也不躲了,更不喊痛,心裡有些暈暈的。
這些個靠勞力養家猢口的粗人,雖然性子顯得有些粗糙,但是相較朝堂那些針尖對麥芒、心機用盡的文官,或是閑閑沒事屹飽撐著,在後宅起風掀浪的女人,他們坦率不見心機,反而珍貴許多。
她也知道人與人之間若是沒有利益上的衝突,自然能和平相處,一旦有了利益上的牽扯就難說了,這些人如今與她親近,自然是因為沒有利害關係,以後,誰知道?
中山狼的故事她可是知道的。
但是想那麼多做什麼,至少今日這些人對她是再友善不過了。
於露白抱拳團團道謝,氣氛融洽。
「你們倒好,都閑著了是不是?還聊上了,作坊什麼時候變成喝茶聊天的去處?你你你你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誰偷懶老子的鞭子就抽誰!」
大搖大擺出現的牛大睨著綠豆眼,囂張的把手中的短鞭到處揮打,閃躲慢的人都受到波及,但是眾人敢怒不敢言。
他的用意那麼明白,這是做給於露白看的,在這塊地兒,他才是大王!
只是覷著於露白臉上那些許懾人的冷意,鞭子硬是不敢往她的身上抽去,所以那些向來忍氣吞聲的就成了現成的出氣筒了。
不過,明著不敢往於露白身上揮鞭子,暗地他可早已經準備好等著整治於露白了——他把看似不怎麼「粗壯」的於露白派去了最辛苦的鍊冶爐。
鍊冶爐是什麼東西?
這種一天十二時辰火爐都要維持高溫,就不說活計有多吃力辛苦了,就連身材魁梧,身強體壯的粗漢在爐房內只要待超過兩個時辰便要出來替換,否則很容易因為汗出如水,脫水疲勞致死。
明知牛大就是個跳樑小丑,還是很記仇的那種,於露白再傻也知道自己這是主動送上門,羊入虎口。
再說,無論西瓜皮是什麼,她的瓤裡頭可是貨真價實的姑娘,她可不想和那些裸身幹活的漢子一塊做事。
「你瞧我拳頭也沒牛爺您大,讓我進爐房?瞧我這身板,就算打下手我也幹不了。」她也不和牛大打哈哈,一等曾老漢他們幾人帶著擔心的眼神離開后,她開門見山的告訴牛大這粗活她不想干,也幹不了。
她沒打算要來替這苦活兒,也不任人糟蹋。
與人硬碰硬她從來沒懼怕過,亦不怕得罪人,但俗話說得好,寧願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而且還是在你知道那人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的前提下,還要往前撞槍頭去嗎?
當然不。
「幹不了你也得干,否則把錢給我吐出來,要不然就乖乖的把工時還上。」牛大惡狠狠的道,彷彿下一口就要把她生吞了。
他的表情再猙獰,於露白也沒當回事。
「還你工時,是樁小事,不過要是我有法子讓牛爺你在大人面前露臉,甚至得臉,還有大筆獎賞,你……」她把聲音拉長,「要還是不要?」
牛大獃滯了下。「哼,你能有什麼讓我露臉的法子?別蒙我,別忘記喬家那小子能不能繼續在工匠所里討口飯吃,可都捏在我手裡!」
他還在吠。
「呵呵,我好害怕喔。」於露白拍著胸口,雍容冷艷的臉上哪有半點叫害怕的模樣。
跟鼠目寸光的人講話就是累,因為拐彎抹角他聽不懂,開門見山他也要懷疑一下,不過,她還是得拿出耐心來,畢竟這年頭上下階級分野很清楚,無論她想要做什麼,若無人引見——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費更多力氣。
牛大這欺軟怕硬的小人是現成的墊腳石,雖然踩了還怕髒了自己的腳,不過也只能將就了。
「你知道怕是最好!」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還不知被酸了一把。
「很怕、很怕。」幾不可見的冷笑從於露白唇邊劃過。
這是明明白白的敷衍,牛大氣得肝都痛了。
於露白才不管他會不會氣得五臓六腑都出毛病,從腰際抽出一張用捲筒裝著的圖紙。
「我有圖紙要呈獻給大人。」
為了這玩意,昨晚還花了她大半夜的功夫。
「圖紙,什麼圖紙?拿來我瞧瞧!」牛大眯起了小眼睛。
於露白很大方的遞給他。「千萬小心拿好,別撕壞了,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和功勞。」
銀子和功勞?
牛大有些懷疑這傢伙是不是他肚子里的蟲,為什麼他想什麼她都知道,他想毀了手中的紙片,什麼銀子功勞……他娘的,這是什麼玩意?
牛大再糊塗混帳,好歹也在工匠所里混了好幾年,這廣備攻城作坊到底是幹什麼的,這概念他還是有的。
他是不認得紙裡頭蚯蚓般的字,可圖他看得懂,那個很像拋石機的東西還有長長的是火銃嗎?該死!這玩意兒要是拿到大人面前,他想往上再升一等職位絕對沒有問題!
他冷汗直流又按捺不住欣喜,他要是昧下這玩意,所有的功勞都歸他,那他豈不發大財,要出名了?
看著牛大掩飾不住的貪婪,於露白冷冷的潑他一桶水,「你不識字,確定把這圖紙拿到大人面前有辦法自圓其說?」
「你這是想搶功?」所有的竊喜和發財升職的念頭都一掃而空。
「我要是想搶牛爺的功勞,就不必把圖紙獻給您了。」必要時,她也能把言不由衷的話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只是說,這圖紙是她畫的,想法是她的,他到底憑著哪一點覺得自己搶了他的功勞?
牛大眼珠轉了轉,心裡打起算盤來。
的確,要是上司細細問起這圖紙裡面的內容,他一肚子草包,別說解釋,丟人現眼是肯定的,要是問罪下來,他討不了好,還會吃不了兜著走,看起來不拖個墊背的不行,再說,她紅口白牙的,可說了功勞是要分他的。
「得了好處,你我三七分。」
「我七你三。」
「當然不是,是我七你三。」
吃人不吐骨頭,真貪心。「要不這麼著,獎賞和升遷你選一樣,要是兩樣你都拿了,我這圖是畫心酸的?誰都不容易是嗎?」
「哼,說得好聽!」牛大嘴裡不饒人,但是心裡清楚得很,圖紙他可以硬搶,但是……
他姥姥爺的,這獨食他一個人真的吞吃不下去!
這小子剛還說什麼?
誰都不容易是嗎?
他奶奶的,他為什麼有種被打動的感覺?
於是那張圖紙很快呈到了宋邊的桌案上。
宋邊年紀四十開外,有張典型文人的容長臉,留著八字鬍,多年官場歷練了見人未語先笑的功力,識得他的人都說他是個笑面虎,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他原是京城人氏,這些年自覺年紀大了,動了返鄉的心思,絞盡腦汁的打點送禮,也不知是否打點不夠力,就是缺那麼臨門一腳,無論如何使力蹦跳,他在荷澤縣這廣備攻城作坊一待就六年,不說績效考評如何,就是挪不了窩。
他心裡那個急啊,他的同年大部分都有了好前程,要不是朝廷大員,要不也是地方一方要員,他自覺才學能力都不輸人,但是輪來輪去就是輪不到他,難道他只能讓妻小跟著他老死他鄉?
他不時的感嘆時運不濟,憂鬱寡歡,人都快要得病了。
小吏把圖紙送進來的時候,宋邊正有客人,胥吏也沒敢打擾,因為收了牛大的好處,他對著師爺一陣猛招手,兩人本來就有著親戚上的交情,師爺不耐煩的上前,交頭接耳後,方才輕怠的臉色忽地轉為慎重,很快接過他手裡的東西,不動聲色的送上宋邊的案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