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逝如水
在廟裡蜷了一夜,還好南格島的夜晚不算太冷,清早被鴕鳥叫醒,就開始啟程。珥生心想他真是一個專業幫人逃命的傢伙。
吃了點番荔枝,抱著一枚椰子就上路了,他們離開這個小鎮,然後穿過一片帶狀森林,抵達下一處渡口。
剛回到一片人煙,現在又要離開,茫茫的森林向他們招手。
「不好,這裡藏著大塊野生咖啡林。」鴕鳥銳利的眼睛和靈敏的鼻子撲捉到危險的信息。
「怎麼了?」
「這樣的話裡面很容易出現人,」鴕鳥把背上的背囊扶好,在原地來回走動,觀察著林子里的其他動靜,「我們的行蹤也會暴露。」
「可是剛剛在鎮上,你買水果不已經暴露了嗎?」
「水果不是買的,從果園裡偷的。」
「偷?」她驚訝道,但又想想只有如此才確實減少與商販的交流,抹了痕迹,想必昨日換上的服裝也是這麼來的吧。她搖頭嘆息,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呢?
「那這怎麼辦?」她也探頭往樹林里看去,又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跡。
鴕鳥又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掩在身後,慢慢向森林走去,道:「晨昏是人們過來查看咖啡的時候,要麼早上要麼黃昏,我們寄希望於黃昏吧。」
清晨,露水還沒有清澄地呈現給路人看就已經被蒸發了,林子生的茂密,剛開始是一片高直的大樹,接著養著一塊咖啡,下面還有及膝的藥草,再下面是傘狀的蘑菇、香菇。頭上再熱的光照來也不怕曬,早被這些茂盛的植物稀釋了。風一吹,伴隨著幾聲悠揚的鳥叫,樹葉們嘩嘩作響,雖無人聲,大自然自有聲音,倒也不算寂寥。滿眼的綠染得眼睛都換了種顏色,潮濕的地表軟軟的,像是踩在一塊海綿上。
珥生知道這是華人的傑作,她的父親之前也這樣種植作物的,智慧的人總會有更高的回報。
他們倆沿著留出的空地一絲不苟地行走,眼睛亮起來、耳朵豎起來,心驚膽戰地迅速邁出步子。當然,心驚膽戰的只有珥生,她的肩膀高高聳起,鴕鳥還是那樣沉著,粗糙的大手握在細瘦的胳膊上。那裡已經沒有了青白色玉鐲,光禿禿的讓珥生很不適應。
忽而快步行走,忽而藏在樹后。在一片結著紅毛丹的林子里,他們遠遠地看見一個躬身整理草苗的男子。立刻閃回樹后,珥生揪緊了衣角,緊張地盯著那個人。
「我們要快速移動到對面那塊林子里,跟緊我。」鴕鳥指著對面——兩塊呈對稱帶狀的樹林,對她說道。珥生點了點頭。
兩人貓著腰,用腳尖快速點地,踩著碎步往前走。好在這道路不寬,很快他們就移動到了對面。
繼續走著,放緩了頻率,步子倒邁得大了些。珥生在後面努力跟著,被他拽著,傾斜了身體,一不小心踩在一直落葉上,發出粉碎的乾裂聲。鴕鳥停了腳步,轉過臉,給了她一記惡狠狠的眼神,低聲道:「不要發出聲音!」珥生再次點點頭,她不想拖後腿,只能更加努力地跟緊。
離那個男子越來越近,都能夠看到他□□的上身背後長著一塊褐色的胎記。珥生屏住呼吸,張大了驚慌的眼睛,萬分小心地跟著鴕鳥走著。從一棵樹后,走到另一棵樹后,短暫的五步,不能發出任何聲音。那個男子也是如此的專心,用沾滿泥巴的手輕輕護理好株株幼苗,扶好,再從桶里舀出些水,下雨般均勻撒在苗上。終於,珥生和鴕鳥踱到正對著他的背的樹後面。兩人都停止呼吸,心臟撲騰撲騰地跳。鴕鳥開始邁下一步了,他是那樣勇敢,用力扯著珥生,也把這份勇氣傳染給了珥生。雖然這是小事,但珥生是從沒有經歷過的,小時候躲貓貓藏在門后,聽著捉人者的腳步聲就心臟提到嗓子眼,現在這番,更是讓她膽戰心驚。
他們像一陣風,呼呼地刮過樹的身後。終於又離那個人越來越遠,他們不顧一切地壓低聲音往前奔跑,那個農人依舊專心照顧他的幼苗,像在關心他的孩子。
再往前走,就正如鴕鳥所料想的那樣,農人們沒有出現,估計他們黃昏時候才出來做工。而那時,他們已經趕往下一個城鎮了。
鴕鳥帶著珥生繼續逃亡,已經穿過森林,來到渡口,想要抵達下一個地方就只能跨過這條海洋的小支流。
珥生認為自己是被迫逃亡的,所以一直態度消極,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危險性,在她看來自己並沒有做過任何錯事,即使被逮了去也不會發生什麼。她所真正覺得惋惜的是鴕鳥的命運,這樣子竭盡全力護航本就是他的使命,每次將一位逃犯送至安全的地方他都要冒著生命危險。
「你為什麼而冒這險?」她盡量趕上他的步伐。
「不為什麼,覺得永遠的逃亡足夠刺激,通過一次次的脫險找到自己生存的感覺。」這個粗糙的男人心靈竟如此剔透。
珥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僅僅為了尋找自己的生活而冒著失去生命的危險嗎?還想再問些什麼,渡口就已經抵達了。
「要跟緊我,坐船是危險的事,隨時會被攔截下來,我們要更加小心」鴕鳥低聲說道。
船上都是些南格當地的居民,他們背著自己的竹筐,裡面載滿商物,要到對面的鎮上換錢去。珥生楞楞地坐在船上,身體隨著波浪推動的船身上下起伏,鴕鳥與他們打扮無異,背上還是那包有關她回憶的貝殼,正撐著臉假寐。她揉揉自己的腳,覺得可憐,大腦隨便發一個行走的命令,腳掌就要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划傷了、艮著了、抽筋兒了也都要前行,雖然那疼痛會傳達到大腦,但大腦也只是負責接收疼痛,傷的還是腳掌。
「現在布真他媽的難賣。」實在無聊,珥生便也學鴕鳥假寐,倚著船沿聽周圍人的對話。
「是呀,華商賣的絲綢雖然昂貴,卻一直供不應求,這讓咱們怎麼活!」另一位乘客悲憤地說道。
「早晚有一天會讓華商滾回中國去。」
「買了他們的絲綢不還是做出南格的款式?何必用外國貨!」
珥生靜靜地聽著,什麼話都不說,腦袋也不想他們話語的對與錯。
「姑娘,看起來你不是南格人奧。」不知什麼時候,身邊坐了一位老太太,她滿頭白髮,彎著笑眼,和藹可親地問道。
這一問嚇到了鴕鳥,他猛地睜開眼,與珥生對視了一下。
「我我出生在南格島,父母都是南格人,只是我長得比較有異域特色。」珥生盡量把南格語說的地道一些,看到鴕鳥的眼睛直發光,只得編了個謊。
「原來是這樣,聽你的口音倒像是南格北部的。」她把手放在膝蓋,繼續瞧著珥生說道。
「是呀。」
「那正好,我有個老親戚也是北部的!請問你家是哪裡?」
珥生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這下壞了,她是不知道南格北部的城市的。
「是最小的那個鎮」
老太太恍然大悟,伸出右手食指點點左手掌心:「我知道了,是瓦盧。」
珥生拚命地點頭,像是逢見知音一樣開心。
這時,船身突然晃動了幾下,浪頭一躥,有半米高。使得乘客受到驚嚇,顛簸的離開了座位。平靜下來以後,眾人議論紛紛。
「這是什麼情況呀?」
「難不成要海嘯了?」
「哈哈,別搞笑了,我們又沒有在海里!」
「也對,可能是有條大魚吧。」
老太太被珥生攙扶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鴕鳥仔細觀察著船上的每一個人。
「我的老親戚在你們臨鎮,你知道是哪個嘛?」
又在進行那個話題,珥生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嘴角,沉默地搖搖頭。
老太太嫌棄地看著她,大聲地說:「哎幺,你到底是不是瓦盧人啊!怎麼會連自己臨鎮」
這聲音吸引了更多的乘客,他們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鴕鳥像老鷹一樣,目光尖銳而快速地掃了一圈周圍。局面如此緊張,只要這船上坐著一名至上母的爪牙,他們就麻煩大了。
只是很可惜,老太太話還沒有說完,情況就發生了突變。
「哎幺,你到底是不是瓦盧人啊!怎麼會連自己臨鎮都」這話還沒有說完,一個浪頭把她卷進了水裡。
瘋狂的浪頭一個猛翻,把長長的船蓋進了水裡。人們還沒來得及掙扎、逃跑,就一瞬間跌在沒有堅實陸地的深水裡。又一個浪,把部分竄動的人頭埋了進去,兇猛,短暫,帶著毀滅性的威力。
不遠處的海里,正噴薄著紅色火焰,水溫急驟上升,波濤像是一隻只張口的獅子,咬碎單薄的船。劇烈的震動沒有任何情感地毀,動物已經逃離,只有毫不知情的人類,可憐地失去生命。海嘯果然爆發了,死神一般地撕裂著海體,就連天空也被它的憤怒驚嚇,慌忙地逃離。
大海的支流,猛烈地感應著它的母體,也洶湧澎湃地打起浪頭,吞噬船隻。
她確實不是瓦盧人,但現在這根本不重要了。
珥生伸直了雙臂,在海平面上掙扎,她不要死去,她不能死去。
鴕鳥還是游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臂,「鎮定一些吧,你越是這樣越有危險!」
珥生隱約聽見這話,緩緩長大四肢,漂浮在水面上。鴕鳥把她拉到一塊被沖毀的船的木板上,讓她趴在上面,不至於體力不支沉入水底。然後他將那包貝殼也放在木板,珥生迷離地看著他,問他什麼意思。
鴕鳥虛弱地半睜著眼睛,對她說:「不是我熱愛逃亡,而是幫人逃亡給的價錢高,我是有家室的人,但但我不願承認是因為這個難以啟齒的理由而罷了,還好我是死在大自然的手裡」
珥生聽了這話,驚恐地看著鴕鳥的身體,他壯實的腹部已經在不斷冒出鮮血,一根斷了的尖銳木條,筆直地穿透了他的腹部。
「你好好活著」異常英俊的鴕鳥,嘴角掛著鮮血,從汩汩冒出血的嘴裡,喃喃說出未完的話,然後,像塊石頭一樣,沉入水裡,除了漂浮的紅色慢慢擴散著,再看不見任何。
「鴕鳥!」珥生拚命往水裡看,把頭探進水裡往下看,還是不見任何,她的眼淚和著這水,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