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商人
鉛雲不斷聚攏,幾欲傾斜,災難后的狂風暴雨即將來臨。周圍一片安靜,連□□、叫嚷的聲音都沒有。全都死掉了嗎?珥生伸直了兩條胳膊,漂浮在水面上。
現在已經平靜下來了,他們怎麼都不見了呢?那慈祥微笑的老太太怎麼還不出現,問我家在哪裡?賣布的商販怎麼再也發不出聲來了呢?鴕鳥!這個熱愛家庭的男子,還沒有完成使命就膽敢離去?珥生兩目痴獃,望著滄滄的水面,濕潤了眼角。風在悠悠地打轉,吹乾了她的髮絲,一個不溫柔的浪頭打來,又恢復濕淋淋的狀態。那片木板隨著河流打著圈兒滾向下游,珥生趴在上面,一動不動,她感覺拂過腳心的水草就像剛剛淹死的人群,他們在留戀地撫摸她的腳。溯到河面較窄的地段,珥生丟棄木板,猛地跳起,抱住一根斜著沿水面生長的大樹。她把那包貝殼扔掉了,「撲通」一聲,像青蛙跳進水裡的聲音,浪花濺得很高,撲面一臉水。
「救救命」微弱的叫聲鑽進珥生的神經末梢,她興奮地掃視著周圍,期待鴕鳥們死而復生。
不多久,趴在船板上的另一個女人也浮了過來。珥生雙手拚死地抓著樹榦,緩緩扭過身來,看著船板上漂著的女人。
「往這裡靠近,我會抓住你的!」珥生叫道。
那女子伸出手,連同雙腿,用力往那邊移動。水流甚是湍急,但是抵擋不住求生的yuwang,很快木板便改變了方向,往珥生哪裡漂浮。
「丟掉木板,游過來!」
女子便聽從她的話,怯怯地鬆開了木板,救命的稻草剛鬆開,女子便毫無章法地在水裡掙扎,像是一隻落水的螞蟻。水流將她送到接近樹榦的地方,但又有些偏離,珥生只得划動著雙手,靠近那女子,抓住她,再依靠水的流動,再次將她們送到樹榦旁。
「要死了。」女子驚魂未定,由著臉上的水湧進眼睛再流出眼睛,她拍了拍胸口,大口喘著氣。
「讓我們沿著樹榦到岸上去吧。」這片邪惡的水,珥生一秒鐘都不願意多待。
雙手摳住樹榦,褐色的樹皮藏進指甲縫,發出絲絲的疼。十指連心倒是真的,不然那女子怎麼簌簌掉起眼淚來了呢?
「謝謝你了,我叫阿筍,不知道你怎麼稱呼?」女子止了眼淚,坐在岸邊的草地上,開口問道。
「我不記得了。」珥生抓抓腦袋,假裝很疼痛的樣子。確實,現在這情況的確令她頭痛,鴕鳥竟然就這樣死了,又不能聯繫西城,自己的母親也不知道會在哪裡。
阿筍仰躺在草地上,不以為意地說:「我是剛剛賣布的那個傢伙的妻子,想必他的大嗓門你在船上已經聽到了。他對我實在糟糕,賺不到錢就打我,現在他死了,我倒是巴不得呢!」
珥生低著頭看她,看她眼角再次堆滿了淚水。
「為什麼這麼快就死了呢?他求婚的時候還是答應得好好的,養我一輩子的!」
珥生知道她現在的心情比自己失去了鴕鳥還要難過。她默默地將腦袋藏在膝蓋里,聽著阿筍的哭訴。這哭泣的聲音像極了白雲之上的縹緲驪歌,滴滴答答的哀樂都不及此來的真切。
光線又昏暗了許多,雲朵壓得很低,似乎站起身來就能碰到,閃電也在頭頂像條銀蛇掠過。會有一場暴風雨降臨,珥生扶起阿筍,軟著雙腳離開這裡。她沉默地想,再見了鴕鳥,你冒險逃亡的理由真的很偉大,一點也不丟人。
竹樓已經被拆掉了,裡面剩著的珥生的衣物都被帶到了至上母面前。她看了兩眼,問道:「這就是你逮來的珥生?」
「那個女子已經逃跑了,等我們趕到只剩下這些。」
「滾回你的府里,閉門思過半月。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至上母提高了聲音吼道。
她因脾氣暴躁染上了頭痛,經常性的徹夜難眠,聽西城推薦,用貝殼來治病。雖說只是簡單的貝殼,但聽了這殼子里來回飄蕩的女子聲音竟真的睡了好覺。那個聲音是有魔力的,讓人不能自控地按照她說的去做。「早點睡吧,平息憤怒,什麼都不要想,有個好夢。」由於魔力有限,只能等由西城從海女那裡采了來,立刻送到她耳邊,第一個聽這句話的才會有效。已經幾個星期了,她都是靠著這樣的方法入睡。能治病的貝殼太珍貴,西城也不能天天有,隔三差五送來一枚,真真兒的能讓她有好夢。
所以竟沒想到,這枚斑馬紋玉黍螺里藏著的是一句詛咒,若不是陰差陽錯讓侍女成了替死鬼,那丟了性命的不就是自己了嗎?
誰才是真正的主謀?不言而喻,她當然知道西城的小把戲,但比起對付這個男子,得到那個叫做珥生的巫女才是件有趣的事。
遠方沉悶地打了個驚雷,這也不能驚動西城的思緒,鴕鳥已經兩天沒有書信,這不符合他一貫的做法。
他當然不知道鴕鳥已經死了。
珥生走到了哪裡?她的身份有沒有被發現?
他當然不知道珥生已經脫離了險境。
雨前的悶熱令他的思緒混亂,西城癱倒在擱淺的花船上,雖然他已經聽說這艘船剛剛經歷海嘯,尾部有些破損。花船上的燈還沒有點上,服裝統一的服侍者在甲板上整整齊齊地站成兩排。西城不敢報上名字,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是這個熱帶小島上最窩囊的島主。
這船上什麼膚色的人都有,語言也多的是,恍然成為一個小世界。西城放下酒杯,有些酒醉,要知道在珥生那裡他是千杯不醉的,但就著心事他竟不知不覺地醉了。
「來來來,今兒晚川姐有喜事,請各位未婚男子移步到客廳!」
「什麼事?」
「哎幺幺,肯定是學中國的那個拋繡球。」
「拋繡球是什麼?」西城喃喃地問道。
「就是把手裡的繡球拋給她看上眼的男子,然後就嫁了唄。」
這話讓船上的客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招新鮮,我就承讓了!」
「你著什麼急呀,有我在你還搶什麼啊,也不瞧瞧你自己的嘴臉。」
「怎麼說話呢!」
西城蔫蔫地撐著臉,看著沒有未來的海平面,然後捂著眼,似乎很疲憊。
「咱都去碰碰運氣吧,誰不知道這晚川姑娘的厲害,娶了她不就等於什麼都有了嗎!金錢、權勢,咱還愁啥。去看看吧,夥計。」
「就你那模樣,晚川能看上?一座活寶藏栽你手裡,我們都嫌虧得慌。」
這些男子嘮嘮叨叨磨磨唧唧,終於攪煩了西城,他摔下酒碗起身,邁著凌冽的腳步走動著嚇了周圍人群一跳。
他腦袋裡都是酒精,紅著臉,大步走向客廳。
裡面早已人山人海,男子們放肆地吹著口哨,鼓著手掌,完全掩蓋了樂師們的演奏。高台上平日用來唱歌的地方,站著一位身穿鵝黃色裙裾的女子。她身材曼妙,眼睛水靈,細長如筍的手裡輕輕攏著一個七彩帶穗兒的繡球。她一動不動,目光對下面熱情的男子快速地掃動,她相信自己的眼睛,有時候確實從外表末梢也能看透一個人的本質。
西城獃獃地站在門口,瞧著這番鬧騰,突然攔了一個侍女,問道:「這個女人到底什麼來頭?」
「除了我們的花船,晚川姐還有其他的船隻,每天收入就夠你嚇死半條命了,其次,跟外國使節關係非常好,傳說好到能調動兵力哩!」
「千真萬確?」
「這怎麼說的了,起碼我們船上的收入都是晚川姐的,你自己算算哎,我跟你說這些幹嘛,神經病。」
侍女端著金光閃閃的盤子鄙夷地走開了。
西城依舊站在門口,局外人一樣看著裡面的鬧騰。過不多久,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因為他發現自己其實比父親好不到哪裡去。
而後推開洶湧的人群,奮力往前擠去。
船身在這樣巨大的推搡下,左右晃動十分厲害。一邊喊著慢一點兒的人一邊自己也努力擁擠,站在高台上的女子,你看到這樣的場景,為何沒有任何笑意?
晚川皺了眉頭,修理精緻的黛眉蹙在一起,攏皺了眉心的一顆桃花狀的硃砂。她在台上風光無限,下面各懷鬼胎的男人擠破了頭皮。這超出了她的想像,秩序大亂,嘈雜叫嚷,這一點都跟平常那些穿戴整潔的男子不一樣。彷彿就在這時,她突然窺見了男人的本性,不禁大失所望。
對歌的人,正在張大鼻孔滿心期待地看著她;為她寫詩的人,正在專心推動別人往前擠;喜歡送她珍寶的人,正在因為被擠而罵人;為她做衣裳的人,正在往手心吐吐沫,預示著要大戰一場;經常恭維她的人,正在用手梳著被人揪亂的頭髮。
好像這些人她都認識,又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西城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他輕輕撥著人群,人群便倒開來,露出一條道兒。他還是嫌慢,踩著一個人的肩膀,縱身一躍,抓住船艙頂上裝飾的彩簾,沿著那些安裝結實的七彩的布條,飛一般的悠蕩到高台上。
晚川吃驚地看著乘著彩雲般飛躍而來的男子,他目光堅實有力,手掌粗糙結實,完全符合她嚮往的對象。況且他又是如此新奇而勇敢地跳到高台,晚川的心揪了起來,生怕這個男子看不上自己。
「把你手裡的繡球拿過來吧。」西城抱著胳膊,站在逆光的方向,與她對視,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