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咒語
向上,向上,穿過細細的水草,穿過脆弱的泡沫,終於像一隻魚那樣浮出水面。WWw.水天交接的弧線被滿滿的生命力劃破,所有的水滴都變成花瓣從身上凋零。
她迎著光,臉上濕漉漉的,罩了一層薄薄的光,劉海兒被河水從中間沖開,露出了光潔的額頭。睫毛上滾落的水珠恰巧滴在瞳孔,打暈了拽她上來的男子的身影。
他在水裡像一條勇猛的魚,抓著珥生的肩膀,自由地將她拖出水來,重新回到岸上。
是鴕鳥嗎?是遠在天邊的西城嗎?可是他們的手是那樣的粗糙,完全不像這一雙。
雙手仍被緊綁,費力地轉過身來,看向救了她的男子。
逆著光,他的耳朵白皙透明,茸茸的白色汗毛在陽光下若隱若現。披散著的頭髮被捋到後面,整張透著靈氣兒的臉映在珥生眼裡。
「你怎麼會在這裡?」珥生的臉都趴在地上,看見芍續單薄的身子,吃驚地問道。
見她這狼狽的樣子,芍續便蹲下去,把她扶起,坐好,用牙齒咬磨鑲在肉里的粗繩,一邊淡淡地說:「我跑了唄。」
「我還以為你現在已經回到了中國。」她不理解地扭頭看著俯下身咬繩子的男子,「為什麼要跑?」
牙齒咯吱咯吱地響,咬了許久才斷了一截,不過已經輕鬆許多,只是珥生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太久,一時沒能動彈。芍續雖有生氣,但依然安靜:「你還以為西城是個好人嗎?」
「我」倒是珥生疑惑不解,為什麼眼前的男孩還不肯相信她,不相信西城,「他已經在做一個好島主,你不會理解的。」
這話更讓芍續無言,他想這個女孩的眼睛被東西覆蓋了,什麼都看不見。
沒有人會了解一片大海的內心,因為那會引誘著人陷入陷入,再也沒法上岸。多麼聰明的女子竟然也難以逃脫愛的偏見,戳破她幻想的泡沫吧,本來這個世界就是存在著真相的,早晚有一天還是不請自來。
河面上因為有人掙扎而失去了平靜,圈圈漣漪泛過來,夾雜著聲音陣陣嘶吼:「快把我們給解開,妖女!」
岸上的兩個人自然不予理睬,甚至連目光都不肯投過去半寸。反正待會兒他們亂蹬著,一定會解開。
「你為什麼被人綁成這個樣子?」芍續岔開話題問道,實際上他已經做了要講出事情真相的準備了。
粗繩已經完全被取出,她疼得額頭鼻尖都冒著汗水,適應了好大一會兒才動了兩下胳膊,咬著牙硬是讓芍續將胳膊扭回原位。她心虛地說:「是至上母的原因,跟西城無關。」
「我們邊走邊說吧。」
芍續走在後頭,警惕著周圍的異動。河裡的漢子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兩個人緩緩地離開卻沒有一點辦法脫身,只能沒在水裡嗷嗷叫。
又是林子,撲過來一股潮濕,珥生在前面走著,心裡還是很想回到東部,看看西城有沒有受傷,好端端地怎麼就打起仗來。
「你可否說的仔細一些,至上母為什麼派人捉你?是要殺了你嗎?」
「是的,目的確實是殺了我。」竄在林間的風吹動著她的衣角,頭髮也在熱烈的灼傷人的陽光下逐漸變干。
「不對,至上母並不想殺你,」芍續肯定地說:「如果要殺你,你早已經死了——在那些爪牙們逮到你的時候。」
她其實是相信的,在那群男子包圍了自己的時候她就沒有想到會活著。因為南格根本不能稱得上開化,她的政治還是奴隸制度,若不是趕上優良的地理位置,南格島根本不可能出現琳琅的街市,只怕僅有那個沉默的村莊,好奇的人們盯著陌生人看。在她上一次經歷南格島戰亂時,親眼看到士兵們斬殺老百姓,哪怕是南格居民也不能停下他們的殺戮。嗜血的刀,舔肉的劍,他們沒有長半點理智,一瞬間就結束了對方的性命,像是穿一隻野兔放到火上烤一般簡單。
「你是對的,其實我也不清楚至上母為什麼要抓我。」
「當然是因為西城!」芍續提高了嗓音,沖她喊道。珥生轉過身來,仔細看了看他,發現這陣子不見,芍續瘦了,或許他本來就這麼瘦只是她沒有注意到。「西城讓你做了什麼?」
「從沒有任何。」她堅定地說,一看就知道護著什麼寶貝。
芍續聳聳肩,說道:「知道我從哪裡逃出來嗎?」
「你剛才只是說你跑了。」
「是從一艘船上,不是你想象的中國船,而是一個要漂往海洋裡頭的廢棄的船。」
珥生疑惑地看著他,聽他繼續往下講,「還是從頭說起,你那天叫我洗澡還記得吧?我聽到一陣風吹動竹門才想起來沒有上閂,等轉頭來就被棍子敲了腦袋昏迷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船底艙里,裡面都是些屍體。開船的是兩個有些年紀的人,他們打算把這破船拋棄在海里,然後乘著後面掛著的一搜小船離開。由於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具體的日期,從身體的飢餓程度來看,已經將近半個多星期。周圍都是熏人的屍體,或許他們在進這船的時候還活著,但那時已經餓死了。我當然不能死在這裡,卻又沒有力氣跟兩個人拚命,焦頭爛額之際,竟然爆發了海嘯!雖然它是個小型的海嘯,很快就退去,但還好它摧毀了我們的船。那船從中間斷成了兩半,正好我順著繩子爬到小船上隨意飄著離開了。」
「你認為是誰把你放進那船上的?」
「還會有誰,我當時身上披著的已經不是自己的衣服了,而是烙印得有至上府字樣的破布。」芍續激動地說。
「他告訴我你為了趕船而不辭而別。」珥生努力回憶著當天的情景,喃喃說道。
「這理由你都肯相信?」他瞧著幾月不見,臉龐瘦得眼睛都顯得突出的珥生,握緊了拳頭。這個遍體鱗傷的女子,她應該知道是誰造成了她的長發變成了沾了泥巴的潦草及肩短髮,她應該有理由知道是誰造成了她的胳膊幾乎殘廢,是誰讓她雙腳磨出水泡。
「他為什麼要騙我呢?」珥生反問道。
「因為他不能失去你,雖然這不是因為愛。」
珥生吃了一驚,緊緊盯著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你想知道什麼?」
「你為什麼救我?」
離真相越來越近,芍續微笑起來:「因為我還沒有辦完我需要辦的事,你不能死。你還沒有看到西城殘忍的面孔,怎」
「夠了!」珥生忍無可忍,搖了搖頭,不相信地說:「你始終都在說西城是惡毒的,但你又見他幾次過?我從十四歲就同他相識,西城是什麼人,我更有資格說。」
「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的偏見了。既然你堅信自己的想法,那我也堅持我的想法,西城跟你心中認為的形象完全相反。」
芍續實在應付不了一個被泡沫般的幻想籠罩的女子,她的表情是如此剛烈,同說話的聲音一致。「那你能告訴我,你的貝殼兒哪去了嗎?」
「被我丟進河裡了。」她有些不耐煩,「那你有沒有其他的貝殼?沒有說過話的那種。」
「沒有,一顆也沒有。」
「你有把貝殼送給朋友嗎?」
「很少有,父親不讓。」
「西城呢?」空氣驟然變得激烈,語言速度也跟著加快。
「確實送給過西城貝殼,這又有什麼。」
「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珥生清晰地記得當時宣布自己要離開,去外面尋找母親,那時,西城為了挽留她露出的緊張表情,還有沒有辦法挽留而小心翼翼願意珍惜、等待的樣子。
「是你走後不久,他說拿去留個念想,每天聽聽裡面的小俗語也會很開心。」
「什麼?你用了漢語對著貝殼講話嗎?」
「那倒沒有,僅僅用了南格島的一句方言」
「他讓你說某句,還是你自己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讓說一句方言,我不懂只能聽他的,這沒什麼。」
芍續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會兒,道:「你還記得那句方言怎麼說的嗎?」
這有點難住珥生,本就是一句外邦話,加上中途其它不同時間不同事件的發生,她一時半會兒怎麼都想不起來。
終於停止談話,珥生不斷回憶著當時的場景,就連西城的話都一字不落地記起來了。會是什麼呢?那個音節究竟怎樣讀?是a開頭對吧?andeandaporandiper林子走了大半,經過不斷的嘗試,一遍一遍背著當時的對話,珥生總算隨口講出來了那個小句子。
「是『Andapergikeneraka』!『Andapergikeneraka』,沒錯!」
這一嗓子讓芍續變得精神,他露出一副終於得逞的樣子,很像在說,看吧,我就說了西城不是好人,果然是沒錯的。
「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願神保佑你』嗎?」珥生瞧見他這樣的表情,忙走到他面前,雙眼發著光,急切地問道。
芍續停了腳步,注視著她蓬鬆又凌亂的頭髮,極其認真地說:「這句話是馬來語,意思是: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