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訴冤
一路上都頗顯悠閑的姬無涯,在這個問題上愣住了。自己還帶了個謝景遲,這個謝景遲偏偏還在城門口,在安州上上下下全體有品階的官員面前,從馬車裡摔了出來。
略作思考之後,姬無涯又是面帶微笑,溫聲道:「遲姑娘有恩於本王,不可怠慢。」
得了答覆的宋千在心裡念叨了半天「不可怠慢」這四個字,左思右想不知到底怎麼個不可怠慢法,苦思無果,只得吩咐捕快帶話回府,讓夫人帶著丫鬟把自己閨女住的那間收整出來,一應用品全都置換了新的,又吩咐將主卧也照樣收拾了,自己一家搬到客房裡住。
話傳了過去,宋千心中依然忐忑,原本一個小小的知縣,天上突降餡餅提成了個知府,這又立馬要接王爺的駕,宋千覺得自己這兩個月的經歷,比過往四十年都要精彩。
突然改了目的地,反倒路程近了些,宋千引著姬無涯到了自家府邸,對比其它的知府宅邸確實寒酸了許多,姬無涯想著他是剛剛調任過來,還是個代任的知府,也就不奇怪了。
疊彩在馬車旁候著,說下榻的地方到了請姑娘下車,等了些許時候沒什麼動靜,前面的姬無涯皺了皺眉頭,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向了馬車,一把拉開了帘子,正瞧見倚在哪裡睡著的謝景遲。
時已薄暮,車廂內的光線更是黯淡,謝景遲坐在馬車的最裡面,頭歪著倚在車廂壁上,只有透過帘子的淺薄光影落在謝景遲的臉上,面容朦朧,輪廓模糊,姬無涯靜靜地看著,緩緩放下了帘子。
姬無涯對著疊彩吩咐道:「在這兒守著,等她醒了再領她進去。」
疊彩聽著姬無涯或有意或無意壓低的聲音,一時有些發愣,反應過來后自覺的也是低聲回了聲是。
宋千愁眉苦臉的看著這輛樸素的馬車,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能先領著姬無涯入了大堂,丫鬟上茶時忙吩咐人去府外馬車旁候著。
姬無涯細細嘬了口茶,擱下茶盞后才開口問道:「你這宅子,瞧著有些年頭了,不像是新置辦的。」
宋千在堂下躬著身子回說:「回王爺,這宅子是前任知府沈大人的,沈大人一家下獄之後,這宅子空了出來,下官剛至安州,原打算先住在府衙中,那衙門裡的張通判道可先在這裡住下,下官就搬了來……」
「沈秀的房子?」姬無涯不著痕迹的又瞧了瞧大堂的陳設,「倒是個清雅的宅子,沈秀眼光不錯。」
宋千笑道:「下官搬進來時亦是如此覺得,故而一應陳設都未做改動。」說罷頓了頓又道:「府衙那邊備了晚膳,不知王爺準備幾時用膳?」
「再去府衙也太過麻煩了。」姬無涯擺了擺手,「就在你府上吃吧——等遲姑娘醒了再用膳吧,瞧著時間也不早了,大約過會兒便醒了,你就先吩咐人準備著吧。」
這又是愁煞了宋千,從前一個小小的知縣,哪有接駕的經驗,原本安排在府衙里,還有其他人幫襯著,如今進了自家府里,但膳食一項就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遣了管家去門口問了姬無涯帶著的唯一的一個侍從——疊彩。
疊彩只憑著印象說了幾道菜,忌口大概說了一下,剛說完,馬車裡就有了動靜,疊彩忙又道:「遲姑娘?」
謝景遲睜開眼發了會兒呆,伸了個懶腰,聽到聲音后拉開了帘子,疑惑看著拱手的疊彩,以及一旁垂著腦袋的一干丫鬟,問:「叫我?」
「遲姑娘,王爺已在府中,只等姑娘醒來用膳了,您看?」疊彩的語氣中夾帶著敬重和嚴肅,聽得周圍的小丫鬟不由得把頭又往下低了低。
謝景遲這才意識到那一聲「遲姑娘」是在叫自己,覺得有幾分有趣,於是攢了個笑下了馬車,腳剛沾地,那一群小丫鬟又是行禮又是問安,搞得謝景遲有些飄飄然,為首的丫鬟顯然有些主見,提著盞六角燈籠,又是對著謝景遲行禮道:「遲姑娘,奴婢碧回,夫人指派了奴婢來伺候姑娘,姑娘隨我來。」
碧回的聲音脆脆的,聽著像是水珠落在空碗中,謝景遲多看了她兩眼,發現還是個很是清秀的姑娘,頓時好感倍增,點了點頭就跟了上去。
疊彩摸了摸腦袋,跟著府上的小廝把馬車拉到了後院去。
進了大門,繞過隔斷,再往前便是大堂,謝景遲遠遠就瞧見了坐在主座上的姬無涯,堂上燭光熠熠,倒是頗有一番與星光遙相呼應之感。謝景遲加快腳步進了大堂,姬無涯看見人到了,便對著一旁的宋千道:「人既來了,便用膳吧。」
碧回收了燈籠,主動的引著人到了偏廳。
一餐罷,碧回又道:「遲姑娘,若無其它事,奴婢帶您去卧房,您意下如何?」
人已經開了口,謝景遲看了看剛剛擱下筷子的姬無涯,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宋千,再瞅瞅自己身旁立著的碧回,點了點頭道:「那行吧。」
剛站起身,才想起來如今姬無涯不是原先那大俠了,在王爺面前離席時應該怎麼說來著?謝景遲杵在那裡仔細想了想,結果什麼也沒想起來,於是尷尬地試探著道:「王爺?我先走了?」
「去吧,有事吩咐下人便可,宋知府想必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姬無涯猶有興緻地端了盅酒飲下。
不等宋千答覆,謝景遲便轉身走了,碧回見狀也是跟上領路。
「碧回對吧?」謝景遲出了偏廳后,便開始同碧回搭話。
碧回淺淺笑道:「正是,姑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奴婢。」
謝景遲不好意思說道:「我想洗個澡,可是換洗的衣裳都在包袱里,包袱在車上,你知道馬車在哪兒嗎?」
「姑娘不必擔心,奴婢稍時遣人幫姑娘將包袱取來,沐浴的熱水想必已是準備好了,姑娘到了卧房便可沐浴。」碧回帶著謝景遲繞過迴廊,推開了一扇門,屋中燭火燒得很亮,層層帷帳掛在樑上,隱約可窺見帷幔后的一張綉床。
另一側擱著個浴桶,有熱氣徐徐散開,謝景遲伸手探了探,水溫恰好。於是謝景遲略為享受的感受了一下人生中第一次被人伺候著洗澡,水中飄著時令花瓣,暗暗的香氣撲入鼻息,謝景遲幾乎要睡了去。
「姑娘,換洗的衣衫已取了來,您明日想穿哪一件?」碧回很是貼心的將衣裳理了理,然後捧著中衣中褲站在一旁等候謝景遲出浴。
謝景遲想了下道:「那件淺紫色的吧。」
沐了浴,換了衣裳,看著碧回細緻地將那件淺紫色的衣裳掛好,謝景遲道:「你也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啦。」
碧回站在那裡對著掛著的衣裳,站了半晌,謝景遲疑惑地看著呆立在那裡的碧回,剛想出聲詢問,便見碧回猛然回身跪在了謝景遲腳邊。
謝景遲慌忙向一旁挪了挪,顯然是有些驚訝,片刻后才伸手去扶,手還未觸及碧回的胳膊,就聽到碧回帶著鼻音的聲音:「姑娘,我家大人是冤枉的。」
「你家大人?」謝景遲不明所以,卻還是先起身去扶了碧回,關懷道,「你先站起來,站起來慢慢說。」
碧回站起身,垂著腦袋,一串眼淚便是滴落在地板上,瞧得謝景遲十分心疼,又是說了句:「你慢慢說,我知道你想讓我幫你忙,你說清楚,能幫我肯定幫。」
碧回又是抽泣兩聲,伸手抹去淚水,強顏歡笑道:「讓姑娘見笑了。奴婢本是沈大人的家奴,沈大人入獄后,府上丫鬟小廝均是未散,都等著沈大人回來。新的知府大人搬了進來,奴婢就伺候著新的知府大人家的小姐。」
「沈大人?」謝景遲問道,「你剛剛說你家大人是冤枉的,是指那個沈大人?」
碧回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兩個月前,沈大人被狀告貪污受賄、侵佔農田,告到了京城裡去,上頭下了令,沈大人、沈夫人,還有公子小姐們都是被抓了起來。而後奴婢聽說朝廷派了欽差大人來審,前些日子,奴婢方才得知來審沈大人的是當今榮王殿下。」
這一番話入耳,謝景遲算是明白姬無涯來安州是做什麼的了,繼而又想了一下問:「你怎麼知道那個沈大人是冤枉的?」
話音剛落,碧回的肩又抖了起來,顯然是又哭得緊了,不等謝景遲安慰,碧回就慌忙擦了眼淚道:「姑娘您看,這宅子原先就是沈大人的宅子,其中陳設幾乎絲毫未變,只有您和榮王殿下今日住的屋子,是特意重新裝飾過的。沈大人若真是貪了,宅子何以如此簡陋?奴婢雖只是個丫鬟,可奴婢也知道府衙里那個張通判住的房子,都要比沈大人住得好。」
財不外露啊,謝景遲如是想著,卻也沒說出聲,繼續聽碧回說。
「奴婢伺候沈大人一家八年有餘,只見過大人教導公子小姐不可奢靡浪費,沒見過大人在什麼事上鋪張過。」碧回抿了抿嘴唇,「沈夫人念佛茹素多年,穿戴簡樸,也未曾鋪張,用的首飾常年就那麼幾樣,過年也未換過新的。遲姑娘,您看過這樣日子的大人,像是個貪官嗎?」
謝景遲沉吟道:「確實不像。」
碧回像是溺水著抓住了浮木一般,忙又說道:「奴婢沒有機會在王爺面前為我家大人申冤,因而斗膽來求姑娘,只求姑娘為我家大人說上兩句……」
「沈大人如果真是清白的,想必王爺也不會錯冤好人的。」謝景遲抬頭看見碧回那哭紅的眼眶,著實有些不忍心,於是寬慰說,「其實我也是路上偶然碰到他的,你看,他能幫我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心腸這麼好,怎麼會冤枉別人呢?所以你儘管放心,你說的那些,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幫你在他跟前說一說,放寬心。」
語畢,碧回又是跪了下來,連著叩頭,說著些感謝的話,謝景遲趕緊去把人扶了起來,碧回的額頭已是有些發紅,謝景遲看著心疼,伸手摸了摸碧回的額頭,道:「就是說幾句話的事,你不用這樣,看看把自己弄得,多疼啊……」
碧回垂下眸子,聲音略微低了些:「奴婢不疼……姑娘,您這樣漂亮的人,也這樣善良,怪道佛家說相由心生……」
謝景遲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笑得卻是燦爛,道:「誇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先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