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一夜(續)
含元殿前的廣場上,李虎正在檢閱他的士兵。
他十分悲傷。他曾經無數次在這座廣場上檢閱部隊,但還沒有哪一次面臨著如此糟糕的情形。在過去的日子,左羽林軍的士兵可以站滿整個廣場,而現在,依然還站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不到五百名傷痕纍纍、精神疲憊的殘兵敗將。
他的大部分士兵在睡夢中就成為了齊軍的俘虜,其餘的人則已經在戰鬥中光榮殉國,而最後剩下的這些,他們也很快就會死去。
與他一起。
齊軍士兵正如潮水般湧進皇宮。雖然右羽林軍殘存的士兵依舊十分勇悍、儘管他們奮不顧身的阻截著強大的敵軍,儘管通往含元殿的道路上屍體已經堆積如山,但在齊軍的數量卻佔據著絕對優勢。在他們連續不斷的攻擊之下,只有不到千人的右羽林軍阻擋不了他們多長時間。
這支部隊很快就會全軍覆沒。
然後就輪到他的左羽林軍。在太陽升起之前它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如同大唐那樣——所有的一切都已變得毫無希望,他為之服務了二十年的國家註定會在今夜毀滅,一切已成為定局,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李虎回頭望著含元殿。太子正在那裡面,聆聽皇帝最後的訓示。毫無疑問,他將會接受命運的安排,承擔起複國的重任……但這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李虎認為這就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
根本就沒有復國的機會。他悲哀的想到。唐國早已失去了重生的希望:軍隊已經在戰爭中消耗殆盡,國家的財富也已落入齊國與燕國的手中,僅僅依靠一塊玉璽,太子永遠也沒有機會完成他的使命。
甚至,他可能連履行使命的機會都沒有——誰也不能保證,只剩下一千多人的「紅衣軍」可以連續突破齊軍與燕軍騎兵的層層阻截,保護太子安全離開太原城,並將他送到一個安全的地點。
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虎緩慢的搖了搖頭,將所有悲觀的情緒從腦海中清除出去。「那並不是我需要考慮的事情。」他低聲嘆息到。無論太子能不能重建唐國,他都沒有機會看到最後的結果。他就要死了,未來的一切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他能夠關心的、他還可以去完成的,現在只剩下一件事:在最後的戰鬥中殺死儘可能多的敵人。李虎對自己笑了笑。他可以做到這件事。
士兵們突然發出的驚呼聲打斷了李虎的沉思。他抬起頭向含元殿後方望去,夾雜著滾滾濃煙,燃燒的火焰正從後宮的某個方向快速升起,並向四面八方不斷擴散,很快就在漆黑的夜空中增添了一片紅色的背景。
「齊國人最後得到的只會是灰燼……」李虎自言自語著,臉上出現了一個古怪而且詭異的笑容。他的皇帝已經用如此絢麗的方式顯示了他的尊嚴,那麼,接下來就該輪到他去展示一位將軍的尊嚴了。
他轉向他的全部士兵。「將士們,我們最後的時刻到來了,」他抽出戰刀,「讓我們華麗的去戰鬥吧!我們要讓那些卑劣無恥的、只知道背後偷襲的齊國雜種認真看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戰士!」
所有士兵都將自己的武器高高舉向空中,用大聲的吼叫回應他的呼喊。然後,他們全體轉向,在李虎的帶領下走向廣場入口處的宮門。而與此同時,第一批齊國士兵也衝進了廣場。
「殺!」李虎舉起戰刀,高聲咆哮著,第一個沖向迎面衝來的敵軍。士兵們發出更大聲的吼叫,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以同樣瘋狂的氣勢開始了最後的戰鬥。
而在他們所有人身後,火苗從含元殿的每扇窗戶、每個縫隙中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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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皇宮起火了。」侍衛快步走到高諧身邊,低聲對他耳語到,帶來了足以令人感到震驚的消息。
但高諧似乎一點也沒有感到震驚,既沒有目瞪口呆也沒有暴跳如雷,反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平靜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然後,想了一會兒,他又問到:「是哪個笨蛋放的火?」
「是李炎自己,大將軍。我們抓到了幾個宮女和內侍,她們交代,他命令『紅衣軍』放火燒死了他的后妃和子女,而他自己則在含元殿**。」侍衛回答。
高諧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然後他慢慢的發出了一個嘆息。「真可惜。」最開始,侍衛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謎底很快便揭曉了,「李炎的后妃和女兒里的絕色佳人現在全都化為灰燼了。」他十分惋惜的說,「原本我還準備與她們認真的交流一下人生的真諦呢。」
「真可惜。」他又重複了一遍。
「大將軍——」
「不用安慰我,幾個美人而已,我挺得住。」高諧打斷侍衛的話,對他揮揮手,「你可以離開了……等等,」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傳我的命令,立刻結束皇宮內的戰鬥,並儘快撲滅大火。」
從最開始的時候起,侍衛就被他的奇怪的態度弄得有些無以是從。他愣在原地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醒悟過來。「遵命,大將軍。」他急忙跑開了。
望著侍衛的背影,高諧笑了笑。他知道,也許有人會以為他的心情很糟糕,但實際上這並不正確。儘管沒有抓住李炎和他的后妃子女確實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但既然他們已經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再關心他們也毫無意義。他將目光轉移到他的俘虜——十幾位擁有親王或者公主頭銜的皇室成員,以及唐國中央政府的各級主管官員——身上。
現在,他更在意他們。
他擁有高鏅的授權,可以自行處置所有俘虜——當然,皇室成員例外,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全都已經被判了死刑——他可以決定他們的命運:生或者死。他喜歡皇帝賦予自己的權力,他已經忍不住要使用它了。
不過在那之前,他還可以充分的享受一下勝利者的優越感。
高諧的目光緩緩從俘虜們身上掃過。他認真的觀察著他們的反應。有些人憤怒,有些人沮喪,有些人驚慌失措、還有些人傷心欲絕……幾乎每個人的表情都完全不同,但誰都沒有長孫安定那麼獨特、那麼引人注目。
這個老頭子似乎對自己階下囚的身份和身邊虎視眈眈的士兵一點也不在乎。他神色淡然的跪在地上,半閉著雙眼,正在低聲念叨著什麼……好像是某本典籍里的某個段落……高諧不太確定他究竟念的是什麼,聲音太小,而且長孫安定使用的是唐國方言,他基本上什麼也沒有聽清楚。
不過這似乎也沒什麼,反正真正吸引他的還是這個老頭子完全不同與其他人的態度。他一直以為他會像尉遲休那樣破口大罵——本該如此,但他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高諧有一點好奇。
他想和長孫安隆談一談。
「帶他過來。」輕輕的對身邊的侍衛做了一個手勢,他們立刻將長孫安定帶到他的面前。
他們互相打量了一會兒,然後高諧首先開口了。「長孫大人,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你的皇帝已經在皇宮裡**了,與他的后妃和子女一起。」
「是嗎?」就像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樣,長孫安定也沒有任何反應。「恭喜你,高柱國,現在你可以歡呼你的偉大勝利了。」他平靜的說到,聲調一點起伏都沒有。
他並不像是在諷刺,但高諧就是覺得他在諷刺他,他立刻發動反擊:「成王敗寇,這個道理你應該很明白吧,長孫大人。今天的這場戰鬥,我們贏了,你們輸了,歷史只會記住這一點。」
「這我知道,」長孫安定回敬了一個「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的眼神,隨即咧開嘴笑了笑,「不過,我倒是聽人說過一句話,『出來跑,遲早是要還的』。」
這是什麼意思?一個詛咒?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高諧倒是覺得,如果眼前的老頭子真的抱有這種信念的話,他的表現也就不那麼奇怪了。不過,「出來跑,遲早是要還的」,這又是哪國的諺語?
奇怪的諺語……
「長孫大人,難道你不覺得你正將報復的希望寄託到一個虛無縹緲的詛咒上嗎?」他嘲笑著,「我們大齊可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你太過於自信了,高柱國,這是一個很嚴重的缺點。」長孫安定又笑了笑。
高諧感到越來越強烈的刺痛。「也許是這樣,長孫大人。不過,你覺得你有資格說這些嗎?請不要忘記了,你和你的家族現在都是我可以隨意處置的俘虜。」他發出一個威脅。
「死亡並不能威脅我,高柱國。長孫家族輝煌了上百年,也到了衰落的時候了。」長孫安定不以為意的說到,然後轉身走回原來的位置,開始繼續背誦剛才沒有念完的文章。
現在,高諧有了一種殺人的衝動。他開始後悔他為什麼要與一個倔強的老頭子談話——他完全沒有找到他作為勝利者的優越感,除了開始的那一會兒。
「我真應該找那個已經嚇癱了的禮部尚書談話……」他咕噥到,不過他已經沒有機會在高昂身上尋找自己的優越感了。
剛才離開的侍衛又跑了回來,而且神情緊張。「大將軍,唐國的『紅衣軍』從皇宮北面突圍了。他們似乎還掩護著什麼人。」
「什麼?」高諧愣了一下,隨即暴跳如雷,「不是已經在那裡安排了部隊了嗎?怎麼還會讓他們突圍出去!」僅僅只是「紅衣軍」突圍並不可怕,但如果他們掩護的是唐國皇帝或者太子,他的麻煩就大了。
不過,他遇到的麻煩比他想象的還要大。「我們的部隊本來已經截住了『紅衣軍』,而且消滅了他們中的一大半,」侍衛說,「但就在關鍵的時刻,兩個神秘的黑衣人加入了戰鬥……」
「兩個神秘的黑衣人?你不會想告訴我,我軍的士兵連兩個人都對付不了吧?」高諧更加暴怒了。僅僅兩個神秘的黑衣人加入戰鬥,就讓「紅衣軍」成功突圍……他們是神仙還是妖怪?
「不,大將軍,他們殺死了負責指揮的馬副將,致使我軍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見鬼?怎麼會這樣!「快派兵去追!」高諧咬牙切齒的吼到,「還有,通告全軍,必須格殺那兩個黑衣人!他們必須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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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應該另外找一條路,我親愛的姐妹。這裡的老鼠實在太多了。」吳藝優雅而兇狠的揮出一刀,將一個衝上來的齊軍士兵攔腰劈成兩半,同時向在身後奮戰的葉蓓蓓建議到。
「我同意,姐妹。」葉蓓蓓點點頭,順手砍斷了自己對手的脖子。她有些鬱悶——因為在撤離皇宮時走到錯誤的方向,又錯誤的加入了「紅衣軍」和齊軍的戰鬥,她與吳藝莫名其妙的成為了唐國人的救星,而齊國人顯然對她們破壞了他們唾手可得的勝利憤怒不已,居然將她們當作了主要攻擊目標……
而且齊國人還在不斷增加兵力,他們的弓箭手也已經在路上了。
她們怎麼會遇到這樣的倒霉事?
葉蓓蓓不想與齊軍戰鬥,吳藝也不想。她們只想帶著抓獲的幾位美女安全離開太原,並沒有在這裡血戰的打算,更不準備讓自己受到任何傷害。敵人的數量正變得越來越多,她們只能重新找一條撤退的道路。
但路在哪裡?
「我們最好退到火里去。」吳藝繼續提議到。
「退到火里?」葉蓓蓓看了一眼正在熊熊燃燒的宮殿群,再看了一眼正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越來越多的齊軍士兵,隨即同意了她的提議,「我們進去。我親愛的姐妹,你帶著我們的俘虜先走。」
「我明白,姐妹。」吳藝沒有推辭。她抓住一個靠近她的齊軍士兵,擰斷他的脖子,將他像一枚射彈一樣砸向正沖向她的其他士兵。齊國士兵們慌忙向四周避開,趁此機會,她就抓起放在地上的兩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向著最近的一座宮殿跑去。很快,她就消失在火焰之中。
一旦吳藝消失以後,葉蓓蓓立刻行動起來。她不斷挑起地面上的屍體,將它們一具接一具擲向靠上來的齊軍士兵,迫使他們全都退開了很長一段距離,然後,她也衝進了燃燒著的宮殿中。
追過來的齊軍士兵並不像進入一個由火焰構成的地獄,而且他們也確信他們的對手必死無疑,因此他們停下來,聚集在宮殿外,等待著它最後崩塌的那一刻。總之,只要能找到黑衣人的屍體就足夠了,哪怕是燒成焦碳的。
而在宮殿裡面,兩個死神刺客正在檢查身上的傷口——她們的對手並非無能之輩,而且還有技擊之士混雜其中,因此她們受到的傷害程度遠遠超過了刺殺長孫延德那一次——同時討論著應該如何擺脫現在的困境。
但似乎並沒有擺脫困境的方法。宮殿的每個角落都在熊熊燃燒著,而且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即使她們是最強大的殺手,也難以安全離開,尤其是她們還帶著兩個俘虜。
「看起來,這一次我們的麻煩真是大了,姐妹。」葉蓓蓓對吳藝說到,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姐妹,如果我們肯放棄……」吳藝的話突然中斷了。她和葉蓓蓓的腦海里同時出現了一條命令。
與此同時,一艘隱身的運輸飛船開始在宮殿上空盤旋。
「我們可以離開了,而且不用放棄我們的俘虜。」葉蓓蓓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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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才從醫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