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扶柩(三)
她站在馬車前失神,手指緊緊地捏著馬車帘子。
心臟傳來的鈍痛,讓她再沒有站著的力氣。龍緋雲半彎著身子,死死按著自己的心口,輕聲喘息。
他說他的心裡被她埋下了一隻蠱蟲,她又何嘗不是!
這樣的痛,宛若有千萬隻毒蟲在噬咬她的心。
耀世的紅衣離去,她的世界失去了色彩。龍緋雲死死地握住車簾,眼前的景象模糊搖晃。身子綳得太緊,肩頭被洞穿尚未癒合的傷口再次震裂,很快鮮紅的血暈染在她的肩頭。
肩頭的痛又如何跟噬咬得鮮血淋漓的心痛相比……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肩頭,赤瞳之中仍是一片混沌。
「小小姐……」有人在她身邊,嘶啞急促地喚她。
「你又,流血了!」除了面無神色,傻笑之外,鬼軍首領的臉上難得出現了第三種表情。
羯擰著眉頭望著她的肩頭,由於焦急,說話時格外不連貫。
眸光聚焦,龍緋雲像是從一場噩夢中驚醒,迷茫地望向了他,入目是一片純粹乾淨的白。
「龍潯?」她詫異喚道。
眼中的霧氣散去,她看清了身邊站著的人。快到腳踝的長發披在身後,淡青色的面容上依稀還有些紫紅色的血管,如同刻在面容上的紋身。不同於常人的模樣,更像是非天界中嗜血好戰的阿修羅,妖冶又奇異。
湛藍色的眸深深地望著龍緋雲。羯僵硬地伸出掌心,想要替她捂住傷口,又害怕自己體內的瘴毒會傷到她。
他記得小小姐肩頭的傷,是他刺下的,他差點就要了小小姐的性命!
想到這,羯湛藍色的眸變得痛楚幽深,眉宇之間聚起迷茫的恨意。他不知道該恨誰,胸膛內戾氣四撞,他又想仰天長嘯。
看到羯的模樣,龍緋雲驚訝了一瞬。昨日他還穿著腐朽的鎧甲,頭髮臉上滿是塵煙泥漬,一夜的工夫就收拾乾淨了,身上穿得衣服應該是龍潯的。
只是白色不適合他,他更適合妖夜般的濃黑。
發現小小姐盯著自己,羯有幾分不自在地退了兩步,磕磕絆絆道:「小小姐,我洗過了,不髒了……」
這幅懵懂又局促的模樣,讓龍緋雲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他體內只有一魂一魄,沒有常人那樣多的感情,更像是執拗懵懂的孩子。
看見她笑,羯也跟著慢慢彎起了唇角,學著她的模樣,湛藍色的眸晶瑩剔透,「以後,我是不是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可以!」龍緋雲點點頭,她的煞氣再重,也不會讓一個活死人再死一次,也只有羯能陪在她的身邊了。龍緋雲唇邊的笑慢慢淡去,「不過你要戴紗帽,不能讓人看到你的模樣。除了在我這,在旁人面前,你盡量少開口。」
他的長相與常人不同,說話方式也很奇怪。只要有心人去追查,很快就會發現他是鬼軍的身份。
羯乖巧地點點頭,只要小小姐讓他陪著,不管讓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龍緋雲鑽進了馬車,對他道:「你也進來。」
羯想進去,卻又停下了腳步,失落地搖頭:「不行,我體內有瘴毒,會傷了你。我跟在旁邊,跑就行,我能跑很快。」
「進來!」龍緋雲又重複了一遍,鬼軍沒有痛覺,也不知疲倦。但從龍谷到雍州城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讓他一直跟著跑,她想著就怪異。
他雖算不上是人,但也不是她養得小狗。怎麼能讓他跟在後面跑,連同坐馬車的資格都沒有!
站在馬車外的羯在遲疑,他要聽小小姐的話,卻又能讓小小姐有危險,這讓他很為難,不知道怎麼做才對。
龍緋雲知道他的固執,只好探出身子放軟了聲音:「你的血裡面才有瘴毒,只要你不受傷,就不會傷害到我,進來吧。」
這樣柔和又無奈的目光,羯獃獃地望著她,又想到了另外的一個人。他神使鬼差地就乖乖坐了進去。
車廂內,羯繃緊身子,極是僵硬地坐著,不敢靠近龍緋雲一點。
他的血有毒,不能讓小小姐碰到。他不能受傷,也不能讓小小姐受傷。
龍緋雲望著他全身肌肉緊繃的樣子,如同一尊雕像,無奈地輕勾起唇角。
山莊內,竹樓之上有一道白影縹緲出塵地站著,望著她的馬車疾馳而去。穿著五彩長裙的龍素慢慢走到他的身邊,頭上的金色鈴鐺悅耳輕響。
「哥哥,」她輕喚了一聲,有千言萬語想說,黑白分明的眸中藏著失落,「我知道你牽挂嫂嫂,可是你體內心魔還沒有封印。多見她一面,只會加重你的心魔。長此以往下去,你就會……」
龍素嘟起小嘴沒有再說。
「我是人,終究不是神……」
龍緋雲的馬車消失在山巒之中,龍潯也收回了目光。雪白的蜀錦從欄杆間劃過,瀰漫開一陣清雅的芝蘭香氣,他起身走回房間。
龍素獃獃地站在原地,哥哥的嗓音是那樣的落寂,帶著極淡的戲謔。
他是人,不是神。哪能做到無情無欲,他的心裡一直住著嫂嫂,嫂嫂就是他的魔。可就算知道她是自己的魔又能如何?哥哥根本割捨不掉,也不想割捨!
在無光的房間之中,龍潯攤開了自己一直緊握的手心,隔著金絲手套,他瑩白如玉的手心裡也泛著幾道紅痕。
如果不是戴著手套,他的手心只怕已經被自己掐爛了吧!
「雲兒……」他也喚了一聲,清冽的聲音啞啞,如琴弦最低沉的羽音。始終沒有那人的溫柔多情。白玉面具下的容顏泛起了笑意,像是琉璃上的裂紋。他自詡清傲,目下無塵,原來還是一樣會嘗到嫉妒的滋味。
馬車行駛不久,龍緋雲撩開帘子往回又看了一眼。山明寂靜的山莊里一片空蕩,方才是她的錯覺嗎?總覺得身後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著自己。
坐回馬車的時候,正對上羯用湛藍色的眸盯著自己。
龍緋雲似乎能猜出他的想法,搖了搖頭,「沒事,你不用擔心我。」
震裂的傷口在馬車顛簸之下有些痛,龍緋雲坐起身子,盡量不讓馬車的顛簸傳到肩膀的傷口處。
她從整理好的行囊中拿出了金創葯遞給了羯,「幫我再上點葯。」
傷口反覆撕裂只怕會感染,但眼下只有先撐回龍家再說了。
羯盯著她血色沁出的肩頭,猶豫了一瞬就接過了龍緋雲手中的藥瓶。他比龍緋雲高出不少,從軟墊上起身後就跪在了龍緋雲的身邊,撕下衣擺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纏好之後才肯幫龍緋雲上藥。
龍緋雲見他又將自己裹成了木乃伊,有些哭笑不得,自己都不害怕他的瘴毒,他卻無比的小心。
他將金創葯倒在龍緋雲的傷口上,看她疼得蹙緊了眉頭,胸膛里的戾氣又開始四撞,他懵懂地感受著那種感覺,卻說不出來。
只想砍幾個人,將完好無損的臂膀換了給她。
「對不起!」給她上完葯之後,羯盯著她手指靈巧地給自己纏上布帶,像只犯錯了的大狗狗,垂著腦袋開口。
龍緋雲提著肩膀將跪在她面前的羯拉起,「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那時候你還有其他鬼軍都沒有完全蘇醒,況且令牌又在龍香君的手裡。我不怪你。」
看他還是垂著腦袋,悶悶不樂的樣子,龍緋雲索性坐到了他的身邊。
羯沒想到小小姐會來他的身邊,身子猛然一僵,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
龍緋雲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把木梳子,握住了他洗乾淨的長發。
羯嚇了一跳,想動卻又不敢亂動,只乖巧懵懂地坐著,任由小小姐握著木梳從他頭頂溫柔梳下。
這種感覺,他像是在哪裡感受過。
很溫暖,很舒服,在他每次受傷后,女將為他纏上布帶,就是這樣的感覺。
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兒一片冰涼,再也不會跳動。
「我也不會梳發,」龍緋雲笑了笑,所以她每次都嫌麻煩地綰上一個馬尾辮就好。
好在她這還有幾根簪子,她挑了一根白玉簡單的簪子,為他固定好長發。
穿越以前,她都覺得男兒剪平頭最乾淨利落,但在這兒待久了,發現男兒留長發也別有風姿。
龍緋雲從包袱裡面變出一隻水銀鏡給他,「可不許嫌我手藝不佳。」
羯獃獃地握著銅鏡,第一次看清變成活死人之後自己的模樣,臉還是原來的臉,只是蒙上了一層鬼氣,看著嚇人。
羯將鏡子還給她,一字一句道:「我,很醜。」
說著就又想撕下衣擺將自己的臉蒙上。
龍緋雲按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不醜!很好看,特別是你笑起來的模樣。」
他笑起時露出兩個小虎牙,懵懂又單純,一點都不像是滿腔執念怨恨的鬼軍。
小小姐不會騙他,小小姐喜歡他笑的模樣。
羯揚起唇角,對著她露出陽光暖人的笑意。龍緋雲趴在他的腿上,感受著肩膀傳來的痛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還好,她終究不是一個人要獨自在這個陌生世間中闖蕩。
在睡著之前,龍緋雲迷迷糊糊在想,她會不會有一日也選擇飲下黃泉蠱?只記得愛或恨,只記得心中執念,再也不會患得患失,有那麼多的煩惱。
「竹丫,我也有些累了……」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