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昔我往矣(一)
謝瀾等了半晌,定音劍隨意挽過幾個劍花,懶懶低哼道:「你倒是支個聲啊……」
這老大往日里風騷不羈,今兒怎地一反常態焦躁起來?薛堯朝著姬方天擠眉弄眼半晌,見他並不搭理,只得自個問去:「老大,這魯妙子……可是您的老相好?」
謝瀾瞥他一眼:「怎麼,你有意見?」
薛堯忙擺手讒笑道:「沒有沒有。那待會兒兄弟們下手可要注意下分寸呢?」
謝瀾哧一聲,劍指天遙,朗聲問道:「老四,你來看看,這林間是什麼陣法?」
薛堯垂頭咳嗽一聲,觀了半晌,正兒八經喝道:「如我雷劍法眼無錯,這定是——武侯卻月陣!」
「哦。」
「老大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嗎?哈,想我薛堯奇門遁甲無所……」
「卻月陣是宋武帝裕所創,諸葛武侯擺得是八陣圖。」
「……」
謝瀾嘴角一絲輕笑:「這是妙子的大衍陣啊。」
這笑卻讓石之軒心下一觸,與謝瀾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是這般的笑容。
那一次,兩個人都不是很爽。
……
兩年前的花谷。
這一日慕然將石之軒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下上端詳。
石之軒像往常回道:看什麼,又不是你生的。
慕然大咧咧一笑道:徒弟,為師沒啥可以教你了。
石之軒轉念想過,欣然道:好啊,反正不想陪你這老頭子了。
——那就再幫我做件事吧。
——說。
——送本書,罷了。
……
慕然交代完石之軒的最後一個師門使命后,包袱甩個乾淨,從此不見人影。
書是黑質封面封底,三個燙金古篆耀人心神——天魔策。
花間派所持的是卷三,這本是卷五。所以這是昔年陰後送與慕然的那捲,石之軒該送還的地方自然便是陰癸派。
且不去猜測慕然曾經滄海除卻巫山後現在是什麼心境,石之軒當年挑燈夜讀大唐,便有心遙神想,靜齋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那麼光明背後的暗影,陰癸家在何處。
聖門最浪漫莫過百花環抱的花間,最孤高莫過摩天峰崖的魔相,最神秘莫過飄然無跡的邪極,最安全莫過大隱於市的天蓮。
最平凡莫過石之軒眼前這個村落。
碧落浮雲,湖影澄靜。阡陌交橫,炊煙裊裊。頑童追逐嬉鬧,村民荷鋤笑歸。
好一處田園風光。
……
如果慕然你耍了我,我就將這卷五複印幾萬份拿去南北宣傳,看他怎麼和陰后交代。
石之軒走向石墩上那個安靜翻書的俊美少年,你好,我是外鄉人。
那少年詫異抬首,面上顯過一份羞澀。你好外鄉人,歡迎來到我們村子,我叫邊不負。
……
武心禪聽得消息,領著聞采婷趕來時,邊不負已經被石之軒打得相貌全不符合陰癸派收受男徒的標準。
聞采婷向久別的石之軒歡喜眨眼。武心禪一如既往地冷淡里略過嫵媚,不過她不會記得眼前的英俊少年,便是那個華陰城裡第一次見她時發獃的孩子。
——你是?
——花間派,石之軒,見過武師叔。
——他是怎麼回事?
——哦,邊師弟不喜歡外地人。
石之軒笑得溫文爾雅,邊不負卻將這惡魔般的男子深刻進心裡。雖是他先出手試探,但這人……太不講同門情分了。
……
本來還了書也就沒他什麼事情,但武心禪卻盛情邀石之軒住了一段日子。石之軒很是納悶,看周圍師姐師妹花枝招展的,這武師叔不懂什麼叫做引狼入室么?
後來祝玉妍告訴了他答案。其實很簡單,每一代陰后都會收徒二人,擇優傳授衣缽。石之軒的理解為這叫雙保險,像陸令萱輸給了武心禪的師尊,武心禪輸給了谷雪祈。
到了這代,谷雪祈卻只有祝玉妍一個弟子。武心禪大概是這樣想,如果祝玉妍毀了,那麼陰癸派的將來便是她的徒弟了。怎麼做呢?自己人不好下手,老朋友花間派當然會是最好的選擇。
這時候南北雙雄對峙,形勢看不明朗。聖門裡各壓各的底牌,靜齋傳人短時間不會出山。兩派之主的十年大比因為谷雪祈的閉關,推遲得遙遙無期。
祝玉妍這麼一個花兒般年華的女子,師尊不在身邊,師叔循循善誘、推波助瀾,除了愛情,漫漫的人生還剩下了什麼使命?
石之軒想了一夜,以此推后四十年,那時候的祝后因為被邪王破身遺棄,師尊被氣死,心境大缺,天魔境無法圓滿。婠姑娘頂著十八層壓力,沒辦法和自己女婿戀愛……
這關他什麼事?
看現在多好。
谷后既狠得下心拿慕然這麼「完美」的男子練功,十八重境指日可待。可喜可賀。
碧秀心是他妹妹,不出意外,他倆是沒有可能。何況她倆師傅都沒過招,她們也打不起來。
所以石之軒也就欣然接受了這份愛情。
兩個都是聖門這一代最為傑出的青年俊才,無論是吸引還是抗拒,總歸能擦出火花。
祝玉妍這樣的女子,一旦點燃引子,那便是隨即綻放的漫天絢爛的煙火,愛到支離破碎也絕不悔。石之軒就是心生膽怯,也無法作出抗拒。何況這廝此生還不知道什麼叫作膽怯。
有人歡喜,當然有人焦頭爛額。
連石之軒這般心性堅定的男兒看到聞采婷那抹讀不清、講不明的眼神時,都要飛也似的找祝玉妍尋求救贖,真不知道你武心禪怎麼處理。
……
遇到謝瀾的前天,石之軒照常在湖邊陪伴祝玉妍觀望湖心小島,陰后在那裡閉關。
我有十年未見師尊了。
師尊是可憐人。
你說他們誰對誰錯呢。
……
石之軒就為慕然講了句好的,沒到第二天太陽升起就被苦笑著趕了出去。趕他的自然只會是祝玉妍。
——你再嬉皮笑臉我也不看。
這樣的女子啊。
這個時候他即恨慕然,又想拍馬找到他「情聖」師傅問問明白,你說,她愛她師傅多呢,還是愛我多一點。
遇到謝瀾那天,石之軒喝了點酒,隨口吟了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還好不是「三十年來尋刀劍」,不是失戀……
星輝斑斕,絲縷銀光潑灑,點綴了夜幕低垂。
夜幕下,他就看見一個絕世醜男手舞足蹈地追逐著俊美脫俗的謝瀾,一副饑渴難填的模樣。
石之軒尚未喝到迷糊那個境界,也就不懂了。這年頭不說男逼女,就算女追男也很平常,少見這男追男,還是二者懸殊如此巨大的。
那醜男一張窄長到怪異的臉,五官擠往一堆似的,額頭顯得特別高,下頷修長外兜得浪贅,彎折巨大的鼻樑不合比例,一頭長披兩肩的烏黑頭髮,不修邊幅。
就是醉了也即刻醒來。
石之軒決定秉承花間宗旨,解救那俊男於水深火熱。
——中原劍聖只是鼠竄之輩。
——看著你我打不下去。
——吾之弈劍六日間盡破你九韶六音,發第七音,或棄劍。
——我個人能力沒有極限,你破了七音,我還能多鑿幾個孔,八音九音十音。
——萬變不離本宗。
……
石之軒方才明白這二位是何方神聖。
一個是南朝劍聖,九韶定音;一個是高麗弈劍,一劍東來。
那個「弈劍」倏地睜開雙目,面孔即刻舒展,眼眶內靈動如神的一雙眸珠,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兒,那永恆深邃的,對生命無限戀棧的神采。
那個劍聖回身舞劍,七響幻音空然盪起,一個劍體揮灑八道劍影,八分劍氣。
只是他唇邊的那一絲淡定無畏的微笑讓石之軒想起那人,一聲「慢」字在弈劍盡破音劍或音劍貫穿弈劍前決然迸出。
傅采林回望石之軒,你是何人?
石之軒笑著撿起一根枝椏,隨手除去葉叉,我來與你比劍。
傅采林皺眉,你用此劍?
——你的弈劍暗合弈術,走一步算完十步。若我比你快上十步當如何?
——世上絕無快我十合之劍。
——錯了。若你快我十步,我便要再慢你十步。
——何解?
——請。
石之軒腕間輕轉,當空靈巧劃出三個滿圓,沖虛圓通,風生水起。
傅采林持劍尋思片刻,欣然笑道:好劍,我破不了。
——只是做做樣子,你若攻來,我不定擋得。
——只是樣子我便破不了,何名?
——太極。
石之軒忽而邪笑,我來問你,你持弈劍敗盡南北,卻可知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之境?
傅采林若有所思,垂然不語。
——可知獨孤九劍,破盡天下武學?
——你雖弈劍在手,可知天地萬物,一草一木皆可為劍的大宗師境?
——……
——想知道么?芳風軒金庸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