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蒼生大事
夜幕遮霧。
長安城已然入冬,草木皆深。
月明星稀。
我踩在這座千年雄城冰冷蝕骨的雪地上,感受著夜風從耳旁穿梭而過,望著前方井然有序且徐徐退去的中衛軍及呈奇軍,面有所思……
金戈為利,三軍如虎。
短短數年,曹丕的手下已經齊聚了不少能兵強將,僅是中衛軍這支新生力量,已然不容小覷。
曹家以兵起家,縱橫天下。而我不管有多麼深得曹操之信任,終究只是外人。
能控制軍隊的,還是也只能是曹操自己的嫡系將領。
這種空虛無措的感覺,說起來很荒唐。但是如果有一天曹操不在了,我又將如何安生立命?
「驚擾軍師了。」
烈馬咻咻,夏侯惇驅駕而至,面沉如水地從馬背翻身而下,欠身道:「大公子無禮,還望軍師可以海涵。」
「驃騎將軍何必下馬?」我微微一怔,收回眺望遠方的目光,輕聲道,「古來君臣有別。主公為君,大公子乃主公嫡子,亦是我的君。作為臣子的,怎敢起怨念之心?」
「軍師……您這是……」夏侯惇眉頭緊蹙,嘴角抽動了幾下,神色不自然道,「先生何必如此見外?」
「怎麼,又叫我先生了?」我哂笑了一聲,定定地凝視著夏侯惇明亮的眼眸,想到與他關係也算親密,苦笑道,「今天……我很不爽。」
「末將……有罪!」夏侯惇見我似動了真怒,慌忙作揖賠罪,解釋道,「中衛軍乃中央軍五部之一,主公已有定奪;至於許昌呈奇軍,主公責令交代,需返回軍部交由軍部直接接受調查。敝將奉命行事,還望先生多多理解。」
「許昌呈奇軍草菅人命,依我說見,撤之即可。」我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以我的性情,必定嚴懲不貸。但是國有法度,又不可逆命而為。
夏侯惇一時語塞,看了看我身旁眾人幾眼,又將我拉至一旁,低聲附耳道,「先生請息怒。軍之重事,非同小可。主公多有顧忌,臣子唯有從其命。此時此刻,四下再無他人,你我私交甚篤,還望不吝賜教。敢問今日之事,先生如何看待?」
「怎麼看?」我有點迷惘地瞪大了眼睛,沉吟片刻,頗有深意道,「大公子擁兵自重,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何為不祥?」夏侯惇的雙眉瞬間擰成了一團,認真問道,「先生是指中衛軍之事?」
「不錯。」我不假思索地點頭應下,撣了撣外氅上的積雪,困惑道,「中央軍拱衛京畿命脈,其下建制如何,如何籌劃,我亦無從知曉。但是主公將中央軍其下如此精銳的核心力量贈予了曹丕執掌,殊為不妥……」
「那……先生以為又當如何?」夏侯惇目光灼灼地望著我,背上紅白護旗迎風亂舞,自生出幾分英挺氣度。
「元讓,自主公起事起,你便從主公麾下南征北戰,常伴左右。我且問你,主公身健可比當年?」我深吸了一口長氣,迎著夏侯惇眸光不斷閃爍的眼睛,嘆息道,「兵者,兇器也;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嘉今日斗膽說句誅心的話。自古天家無親情,為奪至高大權,古往今來,殺兄弒父之人比比皆是。若將卧側之安,身家性命之憂託付他人,不啻於危如累卵……如此命懸一線之事,我實在想不出來主公為何要如此做。」
「這個……」夏侯惇神色大變,頃刻間便汗如雨下,聲音沙啞道,「先生乃主公最信任之人,不妨上述之?」
「帝王心術,至尊之道。在下區區凡人,不敢妄言一二。」我無奈地苦澀一笑,按著夏侯惇的肩膀,沉聲道,「元讓,你我共度過生死,我亦知心相交。今日心生不祥之兆,在下不吐不快。你就當我酒後胡言也罷,口無遮攔也罷,此番過後,必要悉數忘記!」
「末將遵命!先生……但說無妨!」夏侯惇作色而起,一臉認真地抱了抱拳。
我面容惆悵地望著如綢般黑淵的夜空,聞著遠近處起伏不斷的咻咻馬鼻聲,嘆息道:「皇權之爭,殘酷無情。天地包藏,鬼神不測。深若藏拙,臨機取決。若有一日……主公殿內將不可避免地發生奪嫡慘事,你……又當如何自處?」
夜風,嗖嗖而過。
夏侯惇宛若石鍾般僵立當場。他的瞳孔極速收縮,喉嚨處急劇翻動,卻是吱吱地發不出任何聲響。
「元讓,我累了。你回去吧。」說完那句話,我有點後悔又有點心酸,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嚀道,「記住,今晚……我們什麼都沒有說過。」
……
……
回到梅園,已是深夜。
徐晃一路護送到底,臨別時,他的神情多有不解,礙於人多嘈雜,終是無聲告退。
五名百姓受驚過度,已由下人送至梅園柴房薑湯伺候。
至於曹丕,如此興師動眾,究竟所為何事?
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紫竹屋裡,我換了身睡裘,望著壁爐里吞吐炭柴的火篝,陷入了沉思……
「咚咚……」
房門響起,我剛想說聲「誰啊」,就看到了一雙潔白如玉的小腳。
「既然都進來了,還敲什麼門?」我有些不爽地抬了抬眉梢,靠在壁爐旁的檀椅上,語聲曖昧道,「深夜還來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百里默先生,真是精力旺盛啊。」
「她睡了。」百里默好不著惱,聲線柔和地應了一聲,她沒有去關房門,徑直在我身旁的地上大方坐下,輕聲道,「其實……我在外面看了你很久了。」
「哦?怎麼樣?」我微笑著轉過頭,這時候我才發現她已經換了衣衫——居然是我穿的青色長袖寬袍。
如瀑的黑色長發似月光般安靜地披在她柔若無骨的香肩上,靡顏膩理,稚齒婑媠;出浴后的姣好面容更加白皙生動,宛如嬰兒般粉嫩剔透。
雙瞳剪水,眉目如畫。
竟如瑤台珠簾,溫婉清麗。
「剛才你沉思的樣子,看著很乖。散發著一種濃重的倦意。如果有人給你沏上一盞茶,想必你的眼神就會不自覺地盯著那盞茶杯吧……」百里默柔媚一笑,捋起髮絲至耳後,居然讓我的小心臟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咳咳……」我不自覺地咳嗽了聲掩飾自己的尷尬,腆著臉笑道,「那看來我還是很帥的。」
「帥?」百里默好看地蹙了下眉尖,不解道,「帥是何意?」
「帥……就是……就是……不知道啦,反正你一定喜歡我就是了。」我嘿嘿一笑,露出了兩顆夾著菜葉的大白牙。
「奉孝先生說笑了。」百里默掩嘴輕笑,待看見我牙齒上殘留的菜葉時,頓感滑稽有趣,儘管百般克制,終於還是噗嗤一聲噴笑了出來。
「你不喜歡我,怎麼會笑呢?還笑得比嫁人還開心。」我恬不知恥地伸出手指撥掉了牙齒上的殘葉,努了努嘴,得意道,「你敢說你不喜歡我?你看你還穿著我的衣服呢。」
「那是……」百里默臉色一紅,側了側臉頰,羞赧道,「想不到你的梅園裡居然沒有女眷,我沐浴后總是要穿衣服的。」
「不承認就算了。」我大方地聳了聳肩,問道,「周晗睡了?」
「恩……想來她路途辛苦,與我說了不到半柱香的體己話,就沉沉睡去了。」百里默纖細小手微微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模樣確實非常可愛美麗。
「哦,那就好,我還以為她要折騰你一晚上呢。」我無恥地摸了摸鼻子,目光「頗為猥瑣」地看著她。
「你……剛才是故意的。」百里默的嘴角突然牽起一個完美的弧度,指了指自己如皓月般明亮的牙齒。
「對啊,不然你哪裡會笑。」我不以為意地拿起炭柴扔入壁爐,忽然覺得此刻的畫面很溫馨,柔聲道,「這麼冷的天你也不多穿點,凍著怎麼辦?你從襄陽顛簸而來,一路舟車勞頓,鞋子都破了,居然也不捨得換?我的屋裡這麼多椅子你不坐,偏偏要坐地上,我說你們慈航道宗的弟子能不能正常一點?對自己好一點點?」
「先生多慮了……我的武功,是極好的。」百里默綽約一笑,露出一嘴齒白唇紅,美艷不可方物。
「你……很窮么?」我的喉嚨動了一下,小弟弟不聽話欲「拔劍而起」,被我用左手死死掐住,右手也已經狠狠擰在了大腿上拚命「降溫」……
「我人窮……可是心裡很富足。」百里默似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只是看我一副「咬牙切齒」的神情,不解問道,「先生是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啊!沒……沒什麼。」我流著汗苦苦一笑,忙轉移話題道,「不知慈航道宗現有多少弟子?」
百里默皺著眉頭看了我好久,才放心道:「弟子不多,不足十數。但多是英才。」
「哦,年前有一男一女以道宗弟子名諱來許昌找我,可惜我都沒有見。」我正襟危坐,又咬了咬舌頭,胯下邪火總算是慢慢退去了。
「哦?竟有此事?」百里默聞言一怔,若有所思拿起左手托起下巴,美目轉了幾圈后才向我投來,問道,「先生為何不見呢?」
「那日心情不好,就不見了。」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輕笑道,「再說你不是道宗首席大弟子么?你都見了,我還理會你的師弟師妹做甚?」
「原來如此。」百里默風情一笑,螓首蛾眉搖曳如清風,玲瓏身段在寬袍下分外好看誘人,讓我心裡那個癢啊……
「咳咳。」我一邊拚命告誡自己這個女人「吃不得」,一邊將視線從她的身上努力移開,盯著壁爐里飄動的火苗,感慨道,「時間過的真快啊……」
「一轉眼,已是三載。物是人非。」百里默神色忽然暗淡了些,望著火苗,輕聲道,「先生可知我為何事而來?」
「不知。」我很隨便地應了聲,凝視著小小的火苗,就像看到了很多過去……
「猜下?」百里默無聲地將腦袋輕輕地靠在了自己的膝蓋上,看著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你求我?」我隨口敷衍了一句。
「不猜就算了。」百里默似乎吃准了我的脾氣,頑皮一笑。
「來找我相親?」我扁嘴笑道。
「不是。」百里默哼了一聲,苦笑不已。
「來找我談借錢?」我裝模作樣地皺起眉毛側過頭看著她。
「怎麼可能?」百里默像看白痴一樣地看著我。
「哎,真無趣啊……」我哈欠連連地伸了個懶腰,望著地上模樣極其純真的百里默,嘆氣道,「還不是那點破事?」
「那不是破事。先生。」百里默漸漸斂去了笑容,正色道,「蒼生大事!」
……
……
(後半段一氣呵成,難道我適合寫言情小說?掩面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