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江東霸王
幾何時雄圖霸業?今不見俠肝碧血,又難逢才情良夜。
追漢末,千壺酒,歌一闋。
學回少年發夢,觀場冥城風月,再話三國豪傑,看官莫笑,只閑書一懷誠烈。
別去江山多少恨?流年戰地老成秋。
三分歸晉史終話,冥土英靈意未休。
小庭院,醉酒拋杯揮筆墨,道一聲緣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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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之夜,月高風清,我獨醒的世界里只剩下明月、對面的子義和酒。酒的醇香瀰漫了這靜謐的、有點潮濕的江南的夜。
人間沉睡了,長江入眠了,烈士的英靈也該安息了罷。我向子義講起我的夢。
夢裡有一片退去了血色的江浪恩澤的凈土,和一部穿越了地獄之火的英雄創業史詩。
鮮血是我英雄夢裡永恆的原色,或許今生都無法改變。
因為我的夢裡有恨!
十七歲,我的眼裡就充滿了那個年齡不該有的仇恨和憂鬱。多少次夢回峴山,映入眼帘的是父親殘缺碎裂的肢體----腦漿摻著血污染滿了山坡上的青草,已經露出白骨的四肢只有幾筋絡連在軀幹上,潰爛的肌肉里裹得滿是狼牙箭頭,變形的臟腑有一半流在外面……啊!這是我那獷悍雄烈、叱吒江東的父親嗎?!……怎麼可能,第一次見到的如此慘烈的死,竟會降臨到父親頭上!他的每一寸帶血的肌膚,每一滴帶沙的血液,極其恐怖地扭曲、膨脹,四處蔓延充塞著我的世界,我不能逃避不能呼吸,只能麻木地聽著心被絞碎的聲音……
醒來時,我的汗水和著淚水涔涔而下,身邊只有如豆的鬼魅般的殘燈。
我心中的長江燃燒著翻滾著咆哮著,她憤怒了,驚碎了我的噩夢!
為了父親,為了我的夢,我選擇了征戰。百萬虎賁,個個都背負著與我一樣的仇恨。戎馬倥傯中我總不忘行吟江畔,臨風東眺的日子。炮火和血腥中我時常能嗅到江岸鬆軟的泥土的氣息。
然而戰爭可以消釋一時的恨意,卻不能撫平逝者在生者心中永恆的傷痕。
在壽春觥籌交錯的慶功宴之後,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血,沿著我手中鐵青色的劍鋒潸潸而下,我的整個身體都**辣的。平明時分,忽覺一絲涼意----昨夜的長風,可曾吹醒今日的夢?
然而我的淚水只能融進長江的急流里,卻不能慰藉父親抱恨的靈魂。
我早已習慣了用一次又一次鮮血的曖昧洗淡十七歲的夢魘。牛渚陣門前,我挾著於糜的右臂已在躁動中沒了感覺。我的血液一直在燒,衝撞著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當我一聲狂喝把心中的歇斯底里發泄出來時,樊能已仰面撞倒在我的馬下。眼前他混著血絲滲出的腦漿卻把我心底最深處的東西一點一滴地挖掘了出來。透過時空的層層帷幕,峴山腳下血肉模糊的父親又**裸地暴露在眼前,我彷彿又回到了那些驚魂的夜晚……
我的手臂一軟,眼珠暴突的於糜一聲不吭地栽了下來。
抬頭,天空竟也藍得驚心動魄。
生命里有恨,是因為夢裡同樣有愛。我愛那長江東逝水濁浪排空的巨響,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的氣勢,一瀉千里,氣吞山河如虎的雄渾。這江潮聲是天地的鐘靈毓秀,是最美的天籟之音。我的心也時時都隨著這江浪的脈搏一齊跳動。
我愛嬌妻瀟兒。每當我的夢疲憊時,她分花拂柳的影子就會從我面前掠過;每當她在水一方時,我就會默默地為她採集蒼蒼的蒹葭,哪怕看不清江霧迷濛中那亭亭臨風的伊人。我也愛我的父親,最重要的是因為他陪伴過我生命中短暫而又不尋常的十七年。失去了父親,我在別無選擇中一夜長大。
我對子義說,我的夢裡同樣有你。當烈日下長劍的影子漸漸縮短,當地平線上翻湧起旌旗血色的浪花,當耳畔的馬蹄踏出江水蘇醒的聲音,你不屈的眼神又一次在我的記憶中閃現。
子義說,兄台你醉了……問天下誰是英雄,唯「小霸王」孫伯符!
我把滿滿一樽酒一飲而盡,長笑道,是嗎,被稱為「霸王」的人,是最孤獨的。
滲入泥土中的酒,大概早已流回長江了罷。酒,可以填灌悲傷離亂兒女的愁腸,也可以點燃多情義氣豪傑的心胸。
萬里長江萬里空,百世英雄百世夢。
月色如洗,我和他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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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蓋世英雄,
他是人間美玉,
他是一代軍神,
他是蕩然忠魂……
一首歌,送給你,我摯愛的英雄,那些年,我們曾經仰望你的動人英姿,指點江山,意氣風發。
不足介意,天妒英才,上蒼把最美好的女人恩賜給了你,也註定讓你早早地隨他遠去,陪他共同度過天上寂寥的歲月。
不足介意,我愛你,但與你無關,只為那年火燒赤壁,迎風而立的堅強背影,那麼精緻,吸引了千百年的輪迴滄海,沉醉了數不盡的後人膜拜。
我永遠記得那個氣盪山河的名字:
江東美玉——美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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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好寒——
外帳中悉悉索索都是人聲。
我躺在這裡,目光離散,望著遠方。
——朦朧中,又想起了伯符。
記得少時同榻抵足而眠,卻每每愈談愈是興起,最終睡意全消。
記得少時弄劍吹簫,十分酣處,伯符便引我手,指北而笑曰:「有朝一日我定能提兵駐馬,立於洛陽城頭。」
那時我是如何說的呢?不記得了,只彷彿還看得見他那雙漆黑的大眼,滿是鷹揚萬里的豪氣紛飛。
征六郡,鎮巴丘,定霸業,距江南。十年間天下聞名。
——你我都相信年少輕狂的豪言壯語終有一日能夢想成真;你我都相信兄弟攜手,便可敝睨天下英雄。
伯符,伯符。功業未成,奈何死乎?
肩胛上的箭瘡如火灼般痛,胸口壓著一股濁氣,漸漸無法呼吸。
伯符,今日,我亦要死了……
雖未料倉促一別,便成永訣;心中早有這樣的預感——
也嘗說過睨強則極辱,剛不可久;你卻總是笑而不答。
我知你寧可死於弓馬之間,不願老來纏綿於病榻之上,你希望自己活著一日,便一日是那個少年英武的「小霸王」!
伯符,伯符。便知死,徒何促!!!
從搓土為香,對天盟誓,生死不負的那一刻起;
從北上歸來,始對以泣,終訴而怒的那一刻起;
從星夜奔喪,靈前柩畔,伏地而哭的那一日起;
——瑜便知此生惟有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無以報知己之義;瑜便知此生再無片刻閑暇可供吹笛折柳,舉賦臨風。
赤壁一戰,心血嘔盡,荊襄會獵,遍體鱗傷;
劉備在側,勢如養虎,功高震上,內外焦煎;
伯符,伯符。非瑜背諾,天不假年!!!
燈花劈啪一聲,暗了下去,帳內一片昏然。我知道自己已是風中危燭。
隱約間見你緩緩走來,金盔何其煜耀,兜鍪依舊生輝。
又聞你豪氣奮發在說:「公瑾,你我當揚鞭躍馬,立於洛陽城上!」
我微微一笑,答到:「江左男兒,一諾千金……」
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公元二零一年,東吳名將周瑜周公瑾,卒於巴丘,年只三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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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之上,看枝峰蔓壑,盡饒霸氣。
獅子寄奴生長處,一片雄山莽水。
怪石崩雲,亂崗淋雨,下有黿鼉睡。
層層都挾,飛而食肉之勢。
只有鐵瓮城南,群山嬴秀,畫出吳天翠。
絕似小喬初嫁與,顧曲周郎佳婿。
竹院盤陀,松寮峭茜,最愛林皋寺。
徘徊難去,夕陽煙磬沉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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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祝全體書友媽媽節快樂,身體健康。話說諸葛亮是無數人的大愛,也是我心中的智慧之神。雖然很多人都說他只是個傑出的政治家,一生唯謹慎,但是我仍然願意相信他就是那個羽扇一揮,百萬雄兵灰飛煙滅的智若近妖的天才軍師。
三國是個人才輩出的時代,你可以喜歡曹操,也可以喜歡劉備,還可以喜歡周瑜和陸遜、趙雲、關羽……每個英雄身上都有他的閃光點。
感謝你們,我親愛的書友們,頓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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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過去了。
沒有一個漢國人會忘記建興十二年裡發生的事情。
二月,漢丞相諸葛亮又一次率軍北伐,最終駐軍五丈原;入夏后,前線漸漸傳來些模糊的消息——或許僅僅對我而言是模糊的,因為我沒有資格知曉太多細節——說他患了疾病、不思飲食。這並非他第一次患病,因此我並不怎樣擔心。然而八月,他就在營中過世了。
諸葛亮全權執政的十二年就這樣大致結束了。我至今還能完整地講述那十二年裡的所有重大事件,因為它們聽起來就是我平淡無奇的人生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條支流。我記得,那一年的正月比往年要冷。
當時的我正是丞相府中一名最不起眼的新進書吏。丞相府的門是高高的,我抬頭望去,覺得它襯得我越發地矮。我一直是一個沒能表現出與自己的工作地點相稱的能力的人,做起事情來總是比同僚們慢上半拍。他們安慰我說:「這也難免,你來得最晚,三個月後一定就好了。」然而三個月後,我還是不如別人思路敏捷、手腳麻利。他們看看我,嘆了口氣,議論道:「再看看吧,丞相又要北伐了,多一個人做事總是好的。」——就好像我不存在一般。
我一定是靠著極好的運氣才能在當初混進這個令所有人艷羨的府邸。除了才智以外,我家道一般,相貌平平,也沒什麼朋友;我是中等個頭,但由於瘦得可憐,倒顯得比人家都矮小。為了保住飯碗,我總是恭順而努力地完成上司交給我的一切工作,試圖給人留下「雖然才智有限,但態度很端正」的印象。儘管各方面都說不上得意,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那麼,在我做相府書吏的短短一年中,我是不是快樂、滿足的呢?當時的我和現在的我,恐怕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建安十二年的新年匆匆忙忙地過去了,與即將到來的北伐相比,年節遠不如前幾年惹人注意。身為主簿的董厥大人手下的幾名書吏正忙於最後一次協助查點大軍的糧草,我也與他們一道忙碌。與我們之前常常擔任的抄寫工作相比,這種事聽上去可算得令人興奮的,因為它至少與「北伐」二字扯上了最直接不過的關係;但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糧草的事務同樣瑣碎、繁雜,需要的同樣不是精闢的見解和過人的勇氣,而是耐心。我倒覺得這樣頗合我的心意,因為我原本就沒有過什麼見解和勇氣……
這個冬天沒有下雪,清晨的雨此刻正在排水溝里流動著,黝黑的樹枝在窗紙上顫抖,把影子透在零星幾點燈火前面。我們的工作即將結束了,房間里的氣氛也輕鬆了許多,他們一邊閑聊,一邊議論此次北伐可能會有怎樣的戰果,所幸並沒有人做出悲觀的預測。
這時門口忽然站住了一個人。從身上的官服看,他就是諸葛丞相;他個子高、肩膀寬,眼下有半月般的陰影,光滑的頭髮整齊地束起,只有鬢角略帶斑白,看上去比他的真實年齡要年輕一些。沒等我從驚訝中反應過來,我便已經與他人一道行禮了。他走進房間,我才看見董厥大人也跟在他的身後。
丞相開始問我們一些糧草的情況,問的雖不是我,我卻忽然緊張極了;我偷偷看看別人,發現他們也同樣有些局促,這才令我安心了些。等輪到我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看案上的文書,擔心那樣顯得太傻、太沒有底氣,只好乾脆直接盯著他看。我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和嘴上都是微笑著,他的聲音溫和而富有節奏。
我盯著他看;他也盯著我看。因為他是諸葛丞相、而我只是一名最普通不過的書吏,平日里通常只能瞥到他的背影,這種目光的回報實在很難得,即使他的注視只是因為習慣和禮貌。我猜他也知道自己的目光里有的力量,所以每當他想說服他人、或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時,肯定都是用了這種直接對視的方式。
我頗為順利地說完了該說的話,默默等待他的回應。
他微笑著道:「很好。你是新來的?我以前似乎沒見過你。」
這大概是我就任以來獲得的最高評價了。我忙簡單地講了講自己的姓名、表字、家鄉和父祖的情況。他點點頭,不知是表示「聽到了」還是「記住了」。隨後他向我們都點頭示意,便轉身出了門口。我聽見他對董大人說:「龔襲,今年冬天可真冷啊!」沒等董大人點頭應和,他卻又轉過頭來,正巧碰上我的目光,笑了笑。
……我從沒見過比諸葛亮更有活力的人,以至於無法想象有一天死亡會把他固定在一個無法改變的姿勢上。在府里的最後幾天,他似乎比以往頻繁得多地出現在我周圍,又或者是我越發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永遠在忙碌,讓人覺得無論什麼都不可能讓他停下,是的,哪怕是死亡。他有些像我幾年前南下時見到的渭水,寬闊而平和,卻永無止盡地流動著,方向始終如一、卻又時時不同,把世界的投影都融入自己的身體里。然而八月底,消息還是傳了回來,丞相過世了。
四十年很容易地過去了。
我結婚生子,妻子去世得早,唯一的兒子也在十多歲時夭折了;鄰居們勸我續弦,卻找不出合適的人選,畢竟我算個官吏,偏偏又窮得有些難看。我過繼了一個遠房的侄兒,好容易長到了二十歲,他卻與人搭夥逃去了江東,把我扔在成都,從此再無音訊。
丞相府不復存在之後,我們這些屬吏被調往各處繼續任職。聽說不過幾年,董厥大人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睞,官職升得比別人都快得多;我自然沒有這樣的好運,一直都停在書吏一類的職位上,做著枯燥、重複的工作,連軍糧之類的事情都沒再沾過手。等年紀大了,我便像他人一樣引退,靠著微薄的俸祿和積蓄平淡地過日子。
景耀六年之後,許多人北遷去了長安、甚至洛陽,當年諸葛丞相沒能踏上的土地,他們卻作為亡國之臣到達了。我因為實在上了年紀,也沒什麼過人的資歷,乾脆還留在成都。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個格外冷的正月,回憶起那次極簡單的對話……自那以後,我們就完全成為了兩個世界的人,簡直像是一切都不曾真的發生過。丞相府早已廢棄、破敗,諸葛瞻大人的府邸空蕩蕩的,當年在府中熟識的幾個人也早就失去了聯繫;他的政令和治國的成果,經過許多年的折騰,同樣所剩無幾。這個屬於他的國家早已死掉了。因此,有時我竟然會頭腦不清地問自己:世界上真的有過他這麼一個人嗎?難道他不僅僅是個史傳里的人物、舊日文檔上的名字?有過的,我說,因為我還記得那個特別冷的冬天,和他難得注視我的目光,儘管他的面容甚至都模糊不清。我這困頓的一生中,工作、戰爭、喪家、亡國……它們像清晨的雨一樣漫過去了,沒刮出什麼痕迹,只有那一道目光,把我與永恆的他聯繫在了一起。
我曾拜訪過譙先生的一個學生,他聲稱自己在為諸葛亮寫一篇傳記,案上的資料多得幾乎能把我湮沒;我大概可以算作那文牘中的一片竹簡,或者還未成形的傳記中簡單的一捺。也許我就要到他的世界去了,也許我還有許多年可活,等待下一批進入成都的人,為他們講述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那個我們彼此注視的時刻,那個瞬間實在微不足道;但我毫不懷疑,他一定還同那個冬天裡一樣高大、整潔,充滿信心和力量,讓人完全想不到他即將到來的死亡。我既不期待、也不想逃避將來的那個世界,我只是慢慢地等待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