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 殊途(還有更新
久違的明德殿,湘湘站在門前,略覺恍惚,但有齊晦握著她的手並肩而行,之後的每一步路都走得很踏實。如今朝會早已不在這裡舉行,明德殿的大門幾乎不會打開,不知是宮人偷懶,還是太過冷清,昔日繁華富貴的殿堂,落得幾分凄涼。
寢殿門前,幾個太監伏地相迎,主動說起皇帝的近況,而此刻他才吃了葯,正靠在躺椅上乘涼。天熱了,卧床太久捂得一身痱子,所以早早就在屋子裡放了冬日貯藏在地窖下的冰塊,現在宮裡的人越來越少,昔年藏下的冰,今年怕是怎麼用也用不完。
他們絮絮叨叨地說很多話,齊晦已不耐煩聽,吩咐他們搬來一張椅子讓湘湘坐在窗下,湘湘固執地搖頭:「我站著就好。」
齊晦頷首,留下他的人守在湘湘身旁,便闊步進門去。那殿門半開,能聞到嗆人的氣息,各種草藥的氣息混合著,或吃的或抹的,湘湘想起內侍們方才的話,知道皇帝雖然病入膏肓,可十分顧惜性命,到最後的時候,反而比從前都更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齊晦很快習慣了這種氣味,這幾個月下來,軍營里也到處如此,只是將士們是為了國家百姓拋灑熱血,而躺椅上那個人,不過是白白斷了手腳。他走近皇帝,微微欠身:「參見皇上。」
齊旭本在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也以為是太監,這明德殿早就沒有人來了,縱然他心裡有等待的人,也不敢想,齊晦真的會來。畢竟大軍回京數日之久,他本該在第一時到明德殿來,但他沒有來。
「朕以為,你不會再來。」皇帝緩緩睜開雙眼,吃力地扭過頭,道,「能不能站過來一些,朕扭著脖子很辛苦。」
齊晦往窗下一站,陽光照在他的側面,一半身子和臉都在陰影中,反而顯得陽光下那另一半,分外清明。齊晦雖然中了弓弩一路養傷歸來,可也比從前顯得壯實,二十郎當的人,再一次長高了一些,越發頎長威武,略嫌粗糲的肌膚被風沙烈日染成麥色,是沙場留下的印跡,那炯炯有神的雙眸,彷彿能看透整個天下。
反觀躺椅上的男人,面色蒼白皮膚細膩,雙眼迷茫空洞,身體如棉帛般癱軟,這樣的人,縱然擁有天下,也註定扛不起天下的重擔。可造成這一切,並非齊晦故意弄傷他的錯,他四肢健全的時候,與現在也並無太大差別。
「皇上既然想見臣弟,為何不派人宣旨?」齊晦問。
「朕宣你,你會來嗎?」皇帝冷笑,可目光直直地盯著齊晦,說道,「你變了,我聽說你受了重傷,還以為會見到瘦弱不堪的你。如今看著,卻是真正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齊晦道:「回京數日,已養足精神,多謝皇上挂念。」
皇帝長長地喘一口氣,吃力地說:「何必拖下去,這個皇位你拿去,反正朕這樣的皇帝做著也沒有意思,只求你讓我死得有些尊嚴。」
「皇上是天子,怎能毫無尊嚴地死去?」齊晦面無表情,「皇上留名青史,臣弟也會讓史官寫下,為國為民鞠躬盡瘁,耗盡心血。」
皇帝不可思議地看著齊晦,齊晦淡然道:「和龐峻一樣,想要得到天下,要先得到民心,可惜龐峻算計了一輩子,空有野心沒有魄力,還妄想借外敵之勢,臣弟一直以為龐峻堅不可摧,如陰影一般籠罩著朝堂和皇室,現在才明白,他太窩囊。若臣弟是龐峻,早二十年,就顛覆朝綱了。」
「可到頭來,你贏過了他。」皇帝喘息著,吃力地說,「也許,你本來就比他更狠毒。」
窗外,湘湘聽見這一句,心中一緊。她記得齊晦數次提過,昔日他有弒君殺父的心,但世峰一直阻攔他,希望他不要走那一步路。皇帝這一句話,似乎也非隨口胡言,而此刻,窗內又傳來齊晦的聲音。
「不公平的境遇,壓抑的日子,終日面對雙眼失明無法保護自己的母親,生出幾分凶戾的心,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柔弱。」
屋子裡,齊晦走上前,往皇帝背後塞了一個薄薄的墊子。只是這一下,皇帝就覺得舒坦多了,而高大的人逼在眼前,卻有讓他整顆心壓抑起來。而齊晦繼續道:「如此壓抑的人生里,我曾數次迷失自己,可我比你幸運,二十年來不斷結交志同道合的兄弟,沒有血緣卻肝膽相照。他們是我最大的財富和運氣,論學識,你不比我差,論武功,我只是比你更能吃苦,原本我們並沒有什麼差別,可以在不同的路上都走得很遠。可你一個人走,而我是和他們一起走。就算是龐峻,他也生了龐世峰這樣的兒子,足以在最後的時候挽救支撐整個家族,也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屢屢把我從歧路上拉回來。若不然,你早就死了,先帝早就死了,你的母親和麗妃,也不會活那麼久。但走了那條路,也就沒有現在的我。」
皇帝幽幽道:「我們才是手足,可你並沒有像他們對待你一樣,來對待我。」
齊晦搖頭:「你是皇后和龐家侍衛所生,我和你沒有半分血緣,就算是做朋友,不同道上的人,連碰都碰不上,還怎麼做朋友?」
提到自己的身世,皇帝空洞的雙眼突然生出戾氣,惡狠狠地等著齊晦道:「你何不告訴天下人,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個野種?」
齊晦淺笑:「如皇上一樣,糾結這樣的事,就等於給自己找麻煩,你會『堂堂正正』繼續做先帝的兒子,我也會培養三皇子成為有用之才。我本不在乎血脈,可皇室在乎,天下人在乎,那就沒必要攪得一團亂,讓自己也陷入麻煩。這是你做過最聰明的事,我也學到很多,受益匪淺。做皇帝,要學會騙人,只要為了天下安定,騙人撒謊都不是錯。只不過你的聰明,都在自己身上,從未為這天下百姓想一想。」
皇帝的戾氣不見散去,反而越來越深重,他咬牙切齒地問:「你今日來,就是為了羞辱朕?」
齊晦搖頭:「是警告自己,覺不能重蹈覆轍。你還記不記得,昔日隨皇帝狩獵,巡視河工,你說此處長年泛濫,對京畿皇城是威脅,要遷都。縱然天下百姓都餓死了,京城也不能亂,皇室也不能損失半分體面。也許我曾經想過要輔佐你,但從那一天起,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念頭。」
門外的湘湘,聽得心情沉重,他們才從御花園來,去年也是在這個時候,在那裡遇見太子,陽光下那般丰神俊偉的男子,今日卻癱在床上,而這一年裡,他做下多少孽,不惜為了一己私慾,把整個國家拱手給龐峻。
皇帝冷幽幽的聲音再傳來:「你不屑和我走一樣的路,可我們其實一直在走同樣的路,血脈之說,憑你一句話就能否定?可不論如何,我們都是那畜生的兒子,我們在不同的地方壓抑地度過二十年,我們的母親都飽受他的摧殘,我們都不得不與龐峻周旋,甚至我們,還擁有同樣的女人。」
湘湘眉頭緊蹙,皇帝是瘋了嗎,什麼叫同樣的女人,他就不怕齊晦殺了他?
可屋子裡,面對冷漠的齊晦,皇帝倒是很從容,戲謔著解釋:「宋靜姝和湘湘,一樣美若天仙,一樣孤苦無依,她們走著一樣的路到了這座皇宮,宋靜姝跟了我,而湘湘跟了你。」
齊晦意識到湘湘在門外,他本就想試探皇帝提及宋靜姝,好讓湘湘抉擇是否要把一些話傳達給靜姝,他已經不計較宋靜姝昔日的作為,既然湘湘把她當姐妹要守護她最後的日子,齊晦必然讓妻子如願。沒想到皇帝,竟自己提起了靜姝。
皇帝冷笑著,有幾分猙獰又特別得凄涼,他問齊晦:「可她們怎麼就又成了不同的女人,你說若是換一換,湘湘跟了我,而宋靜姝跟了你,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現在躺在這裡的人,是你?」
齊晦記得曦娘曾說,湘湘和靜姝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齊晦和皇帝也從來不可能一樣。
但不可否認,他也好,湘湘也好,都與自己的兄弟和姐妹經歷了幾乎相同的人生。一樣的路一樣的境遇,卻走出完全不同的世界,不見得他們多了不起,不見得他們多偉大,可事實就是天差地別的殘酷。
昔日看似風光的太子和宋靜姝,每一天都活在暗無天日的殘暴虐待中,而真正暗無天日的齊晦和湘湘,卻在黑暗中用星點光芒照亮前路、互相取暖。一邊是覺得將自己變成施暴者,就能擺脫厄運,而另一邊則明白,真正闖出這個昏暗無道的世界,才能得以解脫。
「那天宋靜姝想悶死我。」皇帝哼笑一聲,卻不知笑哪一個,繼續道,「就要悶死的那一瞬,朕突然覺得,終於能解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