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後(下)
「大頭領到了……」
黃辰隨眾人站起,向門口望去,很快一目老帶著幾名身著青衫、相貌兇悍的親信走進院子。他穿著一件寬大紅袍,從外貌上看,大約在五旬上下,青亮的腦門遍布刀疤,左眼眶也有條條疤痕,眼皮凹陷,失了眼珠,彷彿被人生生挖了去,剩下的那隻右眼珠,在無數道扭曲的血絲拱衛下,泛著幽幽黃光,顧盼間好像要吃人似的。
眾人有叫「大頭領」、有叫「大當家」、有叫「大頭腦」、有叫「寨主」,稱呼什麼的都有,場面顯得異常嘈雜,一目老一路行來,含著一抹「猙獰」的微笑,四處頷首。黃辰跟著喚了一聲「大頭領」湊熱鬧,但顯然他這等角色還不夠資格引起一目老的注意。黃辰也沒打算讓對方注意,據說他喜好男色,家裡養著五六個男婦……
一目老對大步迎出的胡二老笑道:「二弟,這一仗打得精彩!大陳山諸人以為我們老了、落魄了,隨便哪個狗雜種都敢來向我們吠叫。塞他老母!我們縱橫海上的時候,他們還在玩泥巴。要不是顧忌林七老那小子,我早帶人滅了大班老!二弟,你沒叫我失望,做得好!做得好!」
胡二老皺眉道:「不過我的損傷也不小。」
一目老不以為然道:「人沒了我們可以再招,可名聲若毀了,大陳山還有你我兄弟的立足之地么?」
胡二老點點頭,說道:「我打算休息幾日,待補齊了人手再出海。」
一目老頷首,兩人並肩走進屋子。片刻后,王豐武亦到來,行走間龍行虎步,氣宇軒昂,凡和他打招呼的人,無論貴賤,不分高低,皆一一抱拳致意,令每個人都感到自己受到重視,這般姿態、如此氣度,在座諸人沒有不佩服的。
等到王豐武走後,王永落座后連連感嘆道:「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黃辰一旁說道:「王大哥得二爺重視,自身又武藝非凡,日後成就未必低了。」
王永苦笑道:「被二爺相中不假,武藝非凡則有幾分水分。嘿嘿!黃兄弟如若見過武爺出手,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武藝非凡。」
「哦?」黃辰對王豐武只聞其名,未見其實,總認為傳言誇大,不足為信。
「我的深淺你一清二楚,而三五個我綁一塊,亦非武爺對手。」王永說著,輕輕搖頭。他平日打熬力氣,苦練武藝,不可謂不努力,奈何人和人不一樣,他頭腦、天分、筋骨都算不得上等,就算再辛苦十倍,勤練十載,亦難望王豐武項背。王永越想越感失落,面色漸漸沉下來,提起酒罈為自己和黃辰面前大碗斟滿,舉起酒碗邀飲道:「不說這些。黃兄弟,大恩不言謝,我先干為敬,你喝多少自便。」言訖,仰頭一口乾下。
黃辰本想勸王永身上有傷,少飲為妙,發覺他神情落寞,倒也不好再張口說什麼。他低頭瞅了瞅碗中滿滿的琥珀色黃酒,不下小半斤,他今生不會喝酒,前世倒能喝七八瓶啤酒,酒量是不算低,可也得分跟誰比,和王永相比,他肯定大大不如。
那邊王永幹了整整一碗,黃辰不能不有所表示,免得被對方看清。當下屏氣牛飲,黃酒口感不烈,反而醇厚綿軟,喝到一半時他稍微緩一下,輕打一個酒嗝,旋而將剩下的半碗酒一飲而盡。
王永口中說著黃辰隨意,見後者毫無扭捏,痛痛快快喝下一碗,心裡覺得極是暢快,又為二人斟滿酒,大笑說道:「果然是我王永的好兄弟。來,黃兄弟,我們再干!」…。
「還干?」黃辰心裡發憷。慢慢喝他或許沒事,一口一碗的話,不出三四碗,他准趴到桌子底下。連忙說道:「王大哥,酒不是這般喝法,幾大碗下肚,面紅耳赤,醜態百出,那多沒意思。酒,要慢慢喝,細細品,循序漸進,如此方能得到酒中真意。」
王永端著酒碗,似笑非笑道:「黃兄弟還懂酒?」不待黃辰回答,接著說道:「你說的那些,是文人官老爺們做的事。我等飲酒,別無他求,但求一個痛快!」說罷再度喝下一碗。
黃辰暗暗叫苦,王永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容不得半點推辭,他惟有捨命陪君子了。和王永推杯把盞,你來我往,連干兩碗,加上先前那碗,合計一斤有餘,黃辰眼中立時有了幾分醉意。瞥著王永又要來斟,黃辰急忙把碗倒扣桌上,求饒道:「王大哥,再喝我就真醉了。今日又是出海,又是廝殺,累一整天,早已餓得難受,要喝你也得讓我先填飽肚子,否則半夜醒來,上哪裡去找東西吃?」王永聽了總算放過他。
諸菜煮好,陸續上桌,黃辰不顧旁人,下筷如風,迅速掃蕩著眼前的一切,幾乎同桌之人還未怎麼動筷,他倒先吃了七八分飽。王永再來勸酒,黃辰勉強陪他飲下兩碗,發覺再喝下去有可能失去意識,乃借尿遁逃脫,搖搖晃晃返家。
這邊胡二老為慶祝勝利大擺酒席,大灑銀兩,那廂大班老卻是鬱郁而歸,好不落魄。大班老平日里桀驁不馴,傲慢自大,除了林七老,誰都不放在眼裡,眾人見他出去時兩條船,回來時只剩一條,且船體槍炮痕迹明顯,船員人人帶傷,不用問也知道必是剛剛經歷一場大敗,都來看他的笑話。不出片刻,滿寨盡知大班老在外吃了大虧。
下船登岸,一路行來,受得諸人背後指指點點,大班老狹長的眼角連跳不停,陰冷的目光抹過一道厲色,他這人歷來最好臉面,幾乎就要忍耐不住,然而想想自己此時的處境,只好強憋住心頭熊熊怒火。心裡暗暗發誓,待日後恢復元氣,必要他們一一好看。
此水寨規模比一目老、胡二老寨子還大些,可林七老卻不在這裡,而是居住在島嶼深處的主寨。整個上大陳島,林七老一人獨佔近半,主寨加上水寨,住戶無慮數千家,勢力之強,由此可見一斑。
大班老帶著幾名親信,徑直穿過水寨,向主寨行去。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進入主寨,形勢依然沒有改變,眾人都已得知消息,大班老臉色青紫,目不斜視來到林七老住地。
一把刺耳的長笑聲傳來,隨後那笑聲主人說道:「阿班老,據說你讓人打得甚是凄慘!」
大班老輕輕眯起細長的雙目,說話之人五短身材,體格健壯,面貌兇惡,一身的光鮮衣服,雖然予人沐猴而冠的感覺,可想也知他寨中地位不低。自大班老擁有舟船,很少有人再叫他阿班老,此人觸他霉頭,猶如撫龍逆鱗,摸虎屁股,偏偏大班老發作不得。此人姓陳,因縱橫波濤,如履平地,諢號陳蛟精,叫得久了,真名反倒被人忘了。他是林七老麾下排名前三的大將,身份地位遠在大班老之上。
「區區一點小挫,還不放在我大班老眼中。」大班老重重咬著自家名號。
「哈哈哈!塞他母!是哪個不開眼的,欺負到我們頭上,用不用我幫你打殺那狗賊子?」陳蛟精口中罵著敵人,語氣神態則無半點同仇敵愾,反倒一臉的幸災樂禍。…。
大班老冷哼一聲,越過陳蛟精,進了門去。得人通傳稟報,被引入屋子,屋內兩人,主位上的林七老年約三十餘歲,想想一目老、胡二老,如此年紀便有這番成就,如何不令人吃驚。林七老其貌不揚,不過端坐那裡,雙目開闔間,自有一番海上梟雄的氣度。
坐在林七老下手邊那人面貌甚輕,約二十四五歲,中等身量,儒冠儒袍,原本是一個俊朗不凡、風流倜儻的人兒,可惜一道從額頭而下直至鼻翼側方的鮮紅刀疤令他徹底變樣,猙獰、陰鷙,又帶著一抹瘋狂,雙眼落在人的身上,彷彿被一條毒蛇盯住,使人不寒而慄。他名喚作李俊稷,原是台州府黃岩縣秀才,不知因何與人結仇,被人剁翻丟入海中,幸得林七老救治,方免於難。其人謀略過人,算無遺策,是諸葛亮、劉伯溫一般的人物,林七老之所以能在短短一兩年間快速崛起,稱霸上大陳,多賴此人之力。
林七老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下大半,問道:「阿班老,在誰那吃的虧?」
大班老跪在地上,如實回道:「回大首領,是胡二老。您要替我做主,那老雜種打我便是不給您臉面!」
「胡二老?」林七老開口打斷大班老的話,漸漸皺起眉頭。
李俊稷同樣在喝茶,手法輕柔,神情平淡,可給大班老的感覺,卻是冷,森冷,而他接下來的話,更是使大班老心裡冒出說不出的涼意:「你的事和首領接下來要做的事有所衝突,首領暫時不方便出頭,你權且先忍忍,事後再說。」
「這……」大班老茫然又無助的看向林七老。
林七老點頭說道:「我即將率眾攻略浙江沿岸諸府。」大班老是他的心腹大將,未免他感到寒心,所以又解釋一番:「殺胡二老如殺一條狗,無甚打緊,但下大陳乃是周三老的地盤,如今我正要進攻沿海,不便與周三老衝突。待我日後駕船歸來,便是統一上下大陳的日子,那胡二老實力低微,不值一提,屆時一併殺了,為你報仇雪恨。」
林七老已經這般說了,大班老只好暫時忍下仇恨。
等大班老離去,屋子重新變得清靜,林七老謂李俊稷道:「李先生,你看我等該從何處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