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課鈴聲響起之時,青歌並沒有隨著同學們的腳步奔赴下一節課的教室。她安安靜靜地端坐原地,素凈清麗的臉上滿是鄭重,深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講台上金髮的講師。凱撒好似心有靈犀般抬起頭沖她笑了笑,然後拖著長長的、半漂浮於空中的袍子緩步行來,執起她的手輕輕一吻。
「不才凱撒·奧羅,黃金領主少君侯,見過年輕的無冕之王了。」
他斜飛的桃花眼裡滿是洞察一切的清明笑意,瞳仁是極其純正的紫水晶的顏色,明澈艷/麗,彷彿一眼便看穿了年少的青歌所有的偽裝:「不知青君在今日課後,能否賞個臉跟我用一杯來自我故土的薄酒。」
青歌矜持地點了點頭:「見過奧羅少君侯,只是我尚且年少不能飲酒,您招待杯茶水便好啦。」
茶室是半露天的,數十根原木在頭頂交叉出頂棚,蔥鬱的藤蔓密密地纏繞了整個房頂,偶有金黃和粉/白的花朵點綴其間,下午的陽光已經不是那麼強烈,細碎的光芒自縫隙間傾瀉而下,給桌旁對坐的兩個人打上一層朦朧的光暈。凱撒屈起食指叩了叩桌,精美的琺琅茶壺便騰空而起,將熱氣騰騰的花茶注入他們的杯子。
「青君,我不得不說,您這一步欠妥。」凱撒摩挲著手中的杯子開口:「為什麼執意棄家族給您安排好的女侍不用,而去自己挑選了這麼一個……咳,很個性的姑娘呢?長老們在您與馬爾斯的婚約名存實亡后便很擔心您,特地修書請我對您的行為加以勸說,您能理解的吧?」
青歌垂下眼。她的睫毛很長,是一種接近黑色的暗紅,深綠的眼睛里是深沉的疲倦:「我知道……可惜您不懂。」
年輕的黃金領主立刻見好就收:「哎也是,這些話本來就不該我說。」他眨了眨眼,露出個滿含促狹的笑容:「青族的內務還是你們自己解決的好!我呢,就想安安穩穩畢業,然後回我的極北荒漠做我的閑散領主,閑的沒事挖挖金礦搞個創收,本來就默認與那個位置無關的我,可不想攪進帝都這趟渾水!」
「您的長老們啊,可謂是病急亂投醫了。」
青歌微笑著搖搖頭,卻什麼都沒說。
說什麼?怎麼說?對著這個第一次見面的、不知是敵是友的奧羅少君侯,她敢說什麼呢?說青族的長老們男女之別劃得十分清楚,現在要不是她這一代沒有嫡系男性子孫,這個少君侯的位置早輪不到她坐?說馬爾斯背信棄義,從小到大的玩伴就算沒有愛情也有至深的感情,一朝叛離她卻有口難言,只能心底默默不好受?
所以她孤注一擲選了華色,眼睛不會騙人。眼睛里有第二個靈魂。她身邊已經有太多的翻雲覆雨手,有足夠的陰謀詭計和別有用心。年少高位的少君侯,所求的只是一份真情實意,在經歷一天的疲累之後可以有個地方卸下一天的偽裝。
——然後在見到華色那一雙溫柔又朦朧的眼睛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有一種宿命的感覺在想,啊啊,難得赤子,就是她了。
——就是她了。
凱撒好似滿含關心的雙眼還看著她,她必須說些什麼表態。思來想去,青歌終於開口道:「承蒙閣下掛心了,青歌不勝惶恐。馬爾斯和我本來便僅限於摯友,婚約要是解除了於我個人而言倒真沒什麼損失。」
她一點兒也不想回答關於華色的任何問題,她覺得這麼好玩這麼乾淨的、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女僕是自己一手挑選的,容不得他人窺伺半分。
侍從們端上了新出爐的藍莓蛋糕和白巧克力松塔,青歌用銀刀小小切下一塊鬆軟的藍莓蛋糕,看著上面厚厚的藍莓醬緩慢流淌開來,忽然就笑了:「——不知您的未婚妻,斯佩德族的少君侯是哪一位?何時北上?屆時一定請告訴我,我艷羨他們出神入化的劍術好久了,一直想找個人探討卻始終不得要領。」
凱撒像狐狸一樣狡黠的笑面一瞬間裂開了:「這個……青君取笑我了,難道您沒有聽說他們內鬥得厲害,至今還沒能定下個人來么?」
青歌乾咳了幾聲:「啊,我還真不知道……是我冒昧了。」
「嗨,沒事,這有啥大不了的。」凱撒倒是很豁達的樣子,敲了敲桌沿又給自己續了杯茶水,自嘲般開了個玩笑:「只要別定下來個七老八十的姨婆級別的人物就好,我太脆弱了承受不起啊。」
青歌玩心大起:「那說不準,萬一真有跟我們同一輩的女士在這場角逐里獲勝,那就算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四五十歲也夠您受的。」
凱撒一臉的生無可戀:「您真會開玩笑。」
「聽見了?」青歌以絕對優雅的動作把桌子上沒見過的點心淺嘗輒止了一遍心滿意足地告辭后,凱撒放下一直摩挲的茶杯,看向茶室的角落,輕笑了一聲:「青君一點兒也不喜歡您呢,您自作多情了吧。」
空氣里有波紋一樣的東西層層擴散開來,穿著劍士服的少年便顯露出身形,是塔斯克:「無妨,只要您支持我,大計將成之日,您就再也不用在極北苦寒之地做黃金領主,我發誓將與我的督伊同進退,共生死。」
凱撒搖了搖頭:「哦,那很不幸我恐怕沒這份殊榮了。十年恩情一朝背離,我要是與您合作了,整天還要提心弔膽以防那天被您賣了還要給您數錢,嘖嘖,太累。」
聽到凱撒毫不掩飾的拒絕之後,塔斯克不怒反笑:「成大事者不拘私情,青族對我而言已經沒有什麼用了,我們才會毀約。您可不一樣啊……未來的黃金領主,您就連放手一搏的勇氣都沒有嗎?既然已經幫過我這一次了,我想下一次您是不會拒絕我的,對么?」
凱撒憐憫地看著他嘆了口氣:「馬爾斯小先生,您先把您滿臉的『她怎麼能不喜歡我我這麼喜歡她啊就算我迫不得已背叛了她她怎麼能這麼不念舊情哦不不不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收一收,再來跟我討論成大事與兒女私情吧。」
——而且青族已經尾大不掉了,已經「沒用」了?凱撒暗暗一哂,笑話!只要身居高位的青嵐督伊還手握軍權,只要年少成名、天資過人的青歌還活著,那麼青族就一天不會倒,馬爾斯就一天無法進駐皇城,只能偏安於沿海!
單身的凱撒·奧羅vs失戀的塔斯克·馬爾斯,完勝。
回到寢室的青歌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雙眼放空地看向天花板。華色系著圍裙從套間的小廚房裡出來,除下滿是食物味道的頭巾和罩裙,輕輕地推了推青歌:「少君侯?我做了點心,您要嘗嘗嗎?」
青歌十分艱難地在軟綿綿的羽絨墊子里翻了個身,眼睛都懶得睜開:「做了啥?」看,連話都不想多說了。
「黃油餅乾,牛油曲奇和雞蛋糖漿餅。」華色有點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臉:「雖然很簡單可是我保證好吃極了!來嘛來嘛吃點東西吧,不要這麼頹廢地攤在床上——您都要攤平成一張了!」然後她開始鍥而不捨地試圖把青歌從床上推起來:「我要開始卷薄餅了!一二三起!」
青歌百般不願地把自己從床里拔/出來,其難受程度就好似一顆茁壯生長多年的大蘿蔔被拽著葉子從土裡拔起,留下個碩大的土坑:「好好好依你依你。我起來了。」
「這才對。」華色眉眼彎彎地把點心端上桌,往紅茶里衝進新鮮的牛奶和研磨極細的砂糖:
「下午茶來啦,少君侯,請用。」
新出爐的餅乾們擺在精緻的小盤子里,散發出黃油獨有的、厚重的香氣,來自紅茶的奶香一直在蕩漾地往鼻子里鑽。青歌向來不喜那些寡味的食物,即使它們才是所謂的「上層人士」的首選。比起燕窩魚翅她更喜歡路邊攤子上的小辣鍋和牛肉餅,比起篆香檀香她更喜歡馥郁的玫瑰與玉蘭。剛剛在凱撒那裡她的那杯花茶基本沒動過,歸根到底除了謹慎之外,更多的原因就是她喝不慣這麼清淡的東西。
「這個好吃。」青歌把一沓小薄餅塞進嘴裡,滿足地感嘆道:「沒有甜味的點心,能叫點心嗎。我跟你說啊,奧羅少君侯招待我的那些子點心,就沒幾個有甜味的!唔……」她又往嘴裡塞了塊黃油餅乾,口齒不清地咕噥:「除了那個藍莓蛋糕,還有啥能吃的?再來點糖。」
華色僵硬地把滿滿一碟糖粉遞了過去:「您不齁得慌嗎……」
「恩?完全不啊。」青歌揭開茶壺蓋子,挖了滿滿一勺糖加進去:「你看哪,人的一生就算再怎麼順利也會有諸多顛沛流離背井離鄉,既然都這麼苦了,不來點甜味怎麼過呢。」
「明天給您做藍莓蛋糕好不好?」華色把滑落下來的一綹長發別在耳後:「您好像很想吃這個,怎麼樣?」
「可以啊。」青歌支起雙手把下巴擱在上面,笑眯眯地說:「在不破壞藍莓基調的前提下給我多放點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