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奉
「少爺。」
老槐端著早點進屋的時候,就凍得直打哆嗦。一抬頭,只見三月的冷風呼嘯著從窗外席捲至屋內。
「少爺!」他又叫了一聲,快步上前關了窗戶,一邊責怪道,「這出冬月沒多久,你這樣開著窗,是要把自己凍病嗎?」
「槐叔。」許寧看著頭髮已經全白的老人,無奈道,「我只是覺得屋裡太悶了。」
「悶!叫您一天到晚待在屋裡,都不出去走走,當然悶!除了去學校去書局,我就沒見您出過門。」老槐一邊叨叨著,一邊把早飯端到桌上。
「這樣下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您才能給我添個少奶奶回來,也好為家裡續了香火。」
「許家的香火,我去續它做什麼?」許寧拿起筷子,「我還巴不得他們家斷子絕孫呢。」
「哪有您這樣咒自己的!」
「好了。」許寧失笑,「不談這事。中午我不回來吃,槐叔,午飯不用做我的那份。」
「您要去書局嗎,可今天才十三,不是十五啊。」
書局每月十五進新書,許寧必去走一趟。
「我是有點事。」許寧放下筷子,不願意多說。
老槐哦了一聲,一邊悄悄打量著許寧。自從十年前老宅那場大火之後,他發現自己是越來越難理解少爺的想法了。或許是因為少爺總算是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或許少爺是讀書人,總是有他們俗人難以理解的心思吧。
老槐這麼想著,一邊收拾著離開了房間。
快中午的時候,老槐在門口和木匠討論修繕的事,就看見少爺行色匆匆從側門走了出來。他張嘴正要喊聲,卻兀地止住了。只看見許寧臉色異常慘白,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許寧快步走在大街上,往學校所在的干河沿走去,可他走到一半,就被路上的學生擋住了。
今天正是周六,本不該有這樣多的學生。
這樣多的學生聚集在一塊,肯定是有事要發生。街上的小販們探頭探腦,很是好奇,卻不知道緣由。
許寧知道為什麼,他只是匆匆繞了開去。直到走到學校大門的時候,才發現這裡也有很多人。門前幾十人幾乎將校門給擋住,有幾個學生振臂高呼,一群人跟著他呼喊,他們滿臉的義憤填膺,滿腔的赤子熱血,滿胸的憤懣不甘。
許寧不敢去看。
他繞到學校後面的小路,在一家小飯館門口,見到了想見的人,頓時又氣又惱。
「你怎麼還在這裡!」
一見面,他幾乎是咬著牙,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
「現在是什麼情況,今早又是什麼消息傳來?你怎麼還敢留在這!」
「我也不想啊,元謐。」他面前的人苦笑道。
張習文站在他面前,全然沒有了幾天之前的精神。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頭髮也油膩膩地耷拉在頭頂,顯然好幾晚沒有休息。
「前幾天消息出來,我本來準備立刻就走,但是有事耽擱了。今天我準備走,卻走不了了。」張習文壓低聲音道,「元謐,有人知道我在金陵,他們要抓我。」
許寧抓著他的衣領正要再說些什麼,身邊突然走過幾名男學生,他只能鬆開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站著。
那幾個學生卻沒有注意到他們,他們自己正情緒激動地討論著一件大事。
「日本人炮擊大沽口,又拿那恥辱條約威脅我們。」
「張作霖為虎作倀!」
「他們怎麼敢!」
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傳進許寧兩人耳中,卻讓他們臉色變幻再三。
一開始,誰都沒料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大。
3月7日,奉軍偷襲天津大沽口后,國民軍便封鎖了港口,禁止任何艦隻往來。沒人想到的是,3月10日,英、法、日、美、意等國參與進來,打著《辛丑條約》旗幟,抗議國民軍違反條約,要求撤除一切入京障礙。
敵強我弱,國民軍無奈,不得已於12日再開港口。可當天下午,日軍軍艦就擅自闖入大沽口,並炮擊國民軍,造成數十人傷亡!
炮聲下,刻在這個民族背脊上的傷痕,再次被血淋淋地揭開!
消息一日便到了金陵,頓時引發一片輿論,愛國學生們群情激昂,已經在各校門口聚集,準備游(you)行(xing)。這個情況下,張習文再待下去,就是羊入虎口。
「元謐。我下午試著闖關離開,我不要求你幫我。」張習文壓低聲音道,「只是有一樣事物要交託給你,你替我照看好。元謐,如果我活著,改日再向你來取回。」
許寧沒有說話,眼睛盯著遠方,整個人好似一座雕塑。
張習文苦笑道:「連你也厭惡我了嗎?」
「拿來。」不知多久,許寧才開口,聲音中有無限的疲憊,「東西拿來,就趕緊走,我不想明年還得替你燒香。」
「好!」
張習文大喜,連忙將一件事物隔著布鄭重交到許寧手裡,又緊緊盯著他,「如今人人都在罵我叔叔,元謐,為什麼你還肯幫我?」
許寧說:「黨閥爭議不是我能干涉的。而我幫的也不是張作霖的侄子,只是救過我一命的朋友。」
張習文鬆了口氣,沖他點了點頭,便抽身離開,許寧看見他在拐角與另幾個人匯合,很快消失不見。只有他自己站在街口,握著手上的東西,目光複雜。
當天夜裡,金陵城傳來了幾聲槍響。
而許寧則是一夜未眠。
再到周一,已經是三月十五日,許寧去學校上課時,事態已經愈演愈烈遠超控制。課堂上的學生們寥寥無幾,街上到處是群情激昂的年輕人。
今天的課是上不成了,許寧只能收拾了教材,準備先去一趟書局。他走到學校門口時,卻看到一群男女學生抗著血字橫幅,義憤填膺地嘶吼著。許寧腳步一頓,因為他看到其中一個站在高台上的年輕人,竟然是方筎生。
高台上,方筎生扎著頭巾,一群學生將他團團圍住。
「同學們!列強欺我至此,已實不可忍!」
「日本人殺害我們的士兵,侵略我們領土!張作霖與日苟謀出賣主權!我們還能容忍嗎?」
「不能,不能!不能!」
台下的年輕人們揮著手臂,高聲呼和。
「北京的同胞已經組織萬人大會,抗議八國的無恥舉措!他們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還能沉默嗎?」
「不能,不能,不能!」
「舊帝國簽訂的賣國條約,我們認不認!」
「不認!不!」
學生們振聾發聵的呼聲,震動得旗幟都微微顫抖。許寧心臟顫了一下,那一聲聲「不」就是敲打在他魂靈上,讓他想起少年時的自己,也是聲嘶力竭地喊著不,想要在這悖逆的現實間掙扎出一個生路來。
許寧靜靜地站在原地,聽著學生們一次次呼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聚會結束,學生們漸漸散開,他才邁動僵硬的步伐,往人群中走去。
「方筎生。」
「先生?」滿頭是汗的方筎生剛從高台上跳下,「您怎麼在這裡?」
許寧問:「為何今天不來上課?」
「上課?」方筎生失笑,「都這個時候了,課業哪有……」他停了下來,看向許寧的眼神漸漸充滿了戒備,「我明白了,先生。如果您也是來勸誡我的,就請您回吧。」
許寧淡淡道:「你們準備組織游(you)行(xing)嗎?」
方筎生立刻警惕地看著他,「這和您有干係嗎?」
學校里有很多老師並不贊成他們這種激進的行為,是以方筎生以為許寧也是要阻止他們的人之一。他有些失望,不太開心地轉過身,「這是我們自己的決定,與您無關,不會牽扯到您的,放心吧。」
「你是我的學生,怎麼會與我無關。」許寧看著他,「我只問你一件事。筎生,你有認真想過,游(you)行(xing)真能達到你們的目的嗎?」
方筎生一愣。
許寧繼續道:「一場游(you)行(xing),就能切實地帶來改變嗎?筎生,現在主政的無論是哪派,他們也都是從青年走過來的。當年簽訂《辛丑條約》的時候,他們有不少人也向你們一樣上街抗議。可為什麼,這群人現在要選擇忍耐,你有想過嗎?」
「先生……」方筎生有些不知所措。
許寧卻是著急了,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反奉系,因為日本人在背後支持張作霖!可你有沒有想過,又是誰在背後支持馮玉祥和國民軍呢!你有沒有想過,偌大的中國被瓜分成如今這個局面,遠遠不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筎生,先生不是要阻止你游(you)行(xing),我只是不想你白白犧牲心血——」甚至是生命。
「先生。」
方筎生甩開了他的手,原本有些困惑的眼神在聽到許寧的最後一句話后,卻又恢復了清明。
「您說的沒錯,也許我們一場游(you)行(xing)的確無法改變什麼。」方筎生認真看著他,「但是不游(you)行(行)的話,那些枉死的士兵們,可知道還有人在為他們的無辜吶喊?那些想要瓜分我們的豺狼虎豹,可知道中國還有許許多多人寧死也要一雪國恥?如果連我們都不出聲,誰還能聽到這個國家的聲音!」
「筎生!」
一旁有學生來找方筎生,方筎生跑去和他們匯合,最後對許寧道:「先生,這是我的義。」
許寧獃獃地站在原地。他苦笑,本來一心良言勸誡,卻反被學生說了回來。許寧啊許寧,妄為人師。
他皺眉思索著什麼,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學校。
「許先生!」傳達室的李叔在他經過時招手,一嗓門將他喚醒,「這兒有一封您的信!」
「哪兒來的?」
「北平!」李叔高舉著信封。
許寧停住了腳步,望著信封的目光,一時間竟是無法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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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
副官聽著電話那頭的消息。
「好,讓人盯著,別輕舉妄動。」
他掛了電話,抬頭看向長官。
段正歧坐在沙發上翻看著一本書,手上依舊戴著皮質手套。
副官做段正歧的副官也有兩年了,從來沒見過這位閣下拿下過手套,簡直像是有什麼奇怪的潔癖。然而對於他這個怪癖,除了老將軍,任何人都不敢質疑。那些曾敢置喙小瞧段正歧的人,都拿他們的性命付出了代價。
這是一隻沉默的野獸,靜默卻是他最恐怖的武器。副官深吸一口氣。
「將軍。」
他上前,行禮,彙報。
「已經查到張習文離開金陵前最後接觸的人,是否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