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遐
離開了大堂后,梁琇君便送紅鸞回屋。
「你在哪一間房住著?我送你回去。」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紅鸞的身份,只猜想她是這裡的客人,或約莫與段正歧有什麼關係。
紅鸞臉上卻浮現出一絲尷尬,她怎麼告訴眼前這個好心的女人,自己不過是被□□在段府的一個身份卑微之人呢。
「瞧瞧,是誰回來了?」
正在紅鸞不知如何解釋的時候,旁邊傳來一道譏誚的聲音。
紅鸞回頭望去,只見青鳳正倚在牆邊,眼帶嘲諷地望著她。青鳳身上也有些淤青,大約是在甄咲闖進屋受的傷。不過這點傷,顯然還不至於讓她在意。她更在意的反倒是紅鸞脖子上的痕迹。
「哎呦,這出去走一圈,竟然戴了這麼精緻的項鏈回來啊。」青鳳調笑道,「很適合你嘛。可怎麼就沒再割深一點,順便把你那沒用的腦袋也割下來呢?」
「你怎麼能這麼說別人?」
梁琇君擋在紅鸞身前,她能察覺出這個女人和紅鸞相識,並且不懷好意,忍不住出口相護。
「為什麼不?這個小賤人,一天到晚不知做什麼美夢,怎麼就不准我罵一罵?」青鳳嘴角一抿,又看向梁琇君,「這又是哪位?難道是將軍大人嫌棄我們姐妹幾個伺候的不夠周到,又去挑選了新鮮貨色回來?這細皮嫩肉的,不知承不承得起恩寵呢。」
梁琇君臉上竄上羞憤的紅色,在她的成長里從未遇過這樣形式的侮辱。一時氣得雙手發抖,卻也說不出什麼更卑污的話回敬過去。
倒是紅鸞,除了一開始臉色白了一白,此時已經鎮靜下來。
「這世上,有跌入水渠任人踩踏的紅杏,就有掛在枝頭分塵不染的海棠。」她笑一笑,道,「像梁小姐這樣的人,便是與我們不一樣。青鳳,不要用你那隻配向男人求歡的嘴,來隨便侮辱她;也不要用你只看到眼前苟且的眼睛,來任意揣度我。」
「你!」青鳳氣得臉色刷白,再也偽裝不住鎮靜,「要不是你,我們會被連纍囚到這裡來受苦嗎?要不是你,我現在還在盤鳳居過我的快活日子!你竟然還敢罵我。」
她衝上來就要與紅鸞廝打,紅鸞剛剛受了傷,梁琇君比不過她刁蠻,兩個人一時竟然招架不住。
「幹什麼?幹什麼欺負我梁姐!」
就在此時,李默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擋在三個女人之間。青鳳卻還不依不饒,就要隔著他去撓紅鸞的臉。
「你這人怎麼跟個瘋婆娘似的,再發瘋就別怪我啊。」李默被她尖銳的指甲在臉上劃了好幾道,實在忍不住要發脾氣。
「來人。」
一道低沉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只見姚二不知何時走了上來,正跟在李默身後。
「把青鳳小姐請回她的房間,看牢她。」
「是!」
段正歧手下的那些大兵可不會憐香惜玉,直接把人抬著就走。青鳳的刁蠻,對他們還不如撓痒痒。
姚二又看向另外三人,目光在紅鸞臉上停留了一瞬。
「準備一個房間。這三位都是許先生的貴客,不可怠慢。」他似乎還有事忙,也沒對三人再多說一句話,就皺著眉走下了樓。
李默說:「我怎麼覺得,這人好像心氣不順啊。」他當然不知道,姚二正要不情不願的去領鞭子,心情怎麼可能會好。
「哪管得了別人那麼多。」梁琇君嘆道,「走吧,先找個房間休息。」
姚二給他們安排的新房間,在二樓的一處拐角。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三人坐在房內,陽光從窗檐照射進來撫上他們臉龐。紅鸞臉上帶著失血過多的慘白,即便已經敷了葯,此時也感到傷口一陣一陣的刺痛。
「這幾日都不要近水。」梁琇君扶她坐下,「要記得按時換藥。如果有什麼需要就與元謐說一聲,讓他轉告我,我會儘力幫忙的。」
「元謐?」
「就是他們口中的許先生。」梁琇君解釋。
許先生?許寧。紅鸞想起凌晨時的情景,那張清俊的臉龐驀然竄入腦海。她抬頭看向梁琇君,一時有許多問題盤桓在心頭,她想知道梁琇君和許先生是不是很熟悉?也想問她有沒有從青鳳的話里聽出自己的身份?
然而最終,她脫口而出問的竟是:
「你,你可喜歡許先生?」
梁琇君面露愕然。紅鸞雖然有些後悔,但說出去的話不問清楚了更難受,她下定決心,再次開口道:「或許有些冒昧,但是梁小姐,我真的想知道您與許先生是什麼關係?」
「我和元謐?」梁琇君先是錯愕,隨後失笑。她見紅鸞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心下有些佩服這女子的大膽,便半開玩笑道:「我與元謐嘛。若是我為男子,元謐為女子,我定娶他回家與之白首。」
紅鸞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答案,雙眸猝然睜大。
梁琇君看她這模樣,笑道:「我是真這麼想過。」
「可、可你是女子!」
「對,我是女子。」梁琇君臉上的笑意漸漸收起,「所以如果我成婚,就得在家相夫教子,不該再拋頭露面;如果我成婚,一生就得與一個男人綁在一起,隨他而起落,半點由不得自己。我的生活從此由那個男人決定,我的孩子出生便隨那個男人姓。我即便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也得仰仗他的鼻息。」
紅鸞從沒聽過這番言論,一時張大了嘴,半晌才道:「可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梁琇君看著她,緩緩道:「我在女子中學讀書時,有很多同齡的夥伴。她們成績都很優秀,然而因為家裡的緣故,不得不休學回家結婚生子。一開始或許還和我有聯繫,可後來就漸漸沒有消息了。她們之中,有人曾志向成為一名數學家,有人能熟讀兵法秒解三十六計,有人天生就是丹青妙筆。她們本可去到更廣闊的天地,最後卻只能困守后宅,不能得志。時人雖也常常誇獎女子,但是有才氣的女子其實是被人當做珍奇來追捧。可笑那些人不知,女子本身就不比男人卑微,只因那數千年的教化與歧視,這世上不知湮滅了多少天才。」
說到這裡,梁琇君有些激動道:「只因我們的性別,就要有這樣的待遇嗎?既然這樣,我為何要做什麼女子?我厭惡這性別加在我身上的枷鎖!」
紅鸞怔怔地看著她。梁琇君說的話,其實她並不能全懂,但是那語句里的不忿與不甘卻如一把重鎚擊開她的心扉。在被父母賣給人販時,在不得不學會討好男人時,在被人鄙夷現下的身份時,她曾經不止一次想過,我也不想有這樣的出身,我也不想靠賣弄姿色成為人下之人。可註定我生來如此,能有什麼辦法?」
梁琇君的幾句叩問,卻像是給她醍醐灌頂。原來不是她該生來如此,而是世人的偏見將她們逼至如此。
「我曾與元謐談過這些。他當時說,只有讓男人體會到女子的不易,他們恐怕才能放下自己的傲慢偏見。」梁琇君說,「所以我那時便開玩笑與他說,若我為男子他為女子,我定然要娶他做賢妻。」
怪不得,怪不得這樣的人能與那人相交,或許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與他並肩。紅鸞低下頭,掩飾住眼底的些微自卑。
過了一會,她能平復心緒了,才開口笑道:「梁小姐的想法令紅鸞佩服,但也不禁要提一個小小意見呢。」
梁琇君好奇地看著她,只聽紅鸞道:「若連你這樣有想法有見地的女子,都去做了男人。那世人哪還能看到女子的優秀,世事狹隘,還有誰為女子正名呢?」
梁琇君一愣,猝爾笑道:「是我不對。我應該做個出色的女子,去辯駁那些臭男人的觀點。」
紅鸞似笑非笑,看向角落。
「我們這也正有個男人呢。」
「我不是男人!不對,我不是臭男人!」李默連忙道,「雖然聽不懂梁姐在說什麼,但我一定支持你們!」
梁琇君笑他:「像你這樣不清不楚的支持,到時候被別人一忽悠就叛敵投降了。」
「不會!先生說認定的事情要堅持下去,梁姐,你放心,我定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
梁琇君:「……下次再對我說這句話,我就揍你。」
「見異思遷?」
「李黑犬,你不識字,就不要隨意遣詞造句!」
紅鸞看著他倆,捂嘴輕笑,又羨慕道:「我也好想讀書呢。」
「這不難,可以讓元謐教你。說起元謐。」梁琇君突然又嘆了口氣,「他現在攪進這趟渾水,我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通過今晚的事,紅鸞大約也曉得,許寧不真的是段正歧的親兵了。想起那個黑眼睛的可怕將軍,她也不由想,是啊,許先生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要走進這一池波瀾呢?
這大概只有問許寧本人了。
在與段正歧一起講小黃狗洗乾淨后,許寧便決定認養這隻小狗。
「倒是缺個名字。」許寧說,「不如就叫狗剩?」
小黃狗舔了舔他的手。
許寧笑:「看來它也很喜歡。」
段正歧啞口無言,只能無奈看著他。許寧笑了笑,須臾放下小狗剩,看向大狗剩。
「正歧,你之前說的話可是當真?」他終於想起正事。
段正歧幾乎立刻就會意許寧在指什麼,他極為緩慢而又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好。」許寧鬆了口氣,「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請直接告訴我,我雖然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但也想盡微薄之力。」
他分析說:「現下孫傳芳不在金陵,你若想奪取他的城池,正是一個好時機。」
至於怎麼奪取,就需要慢慢謀劃了。只是這計劃中,丘謀壬是必不可少的一環。段正歧其實早已經有了自己的計劃,但見許寧如此認真,不由又有了別的想法。
他身邊沒有紙筆,索性拉過許寧手腕,在他手心寫字。許寧一開始還想反抗,後來見他是有話要說,便也任他去了。
【為何這麼想幫我?】
「幫你?」許寧苦笑,「應該是孟陸說的那樣,我是想利用你。」
【就算利用,你的目的是什麼,你能得到什麼?】
段正歧卻是不信。他緊緊看向許寧,這人原本極其厭惡自己的軍閥身份,現在卻多次參與進來助他一臂之力,讓他不能不想多。許寧一日不吐露自己的目的,段正歧便一日不安,像是這人隨時會離他而去,消失在不知名的曠野。他一定要逼問出許寧的真心話。
段正歧一筆一劃在許寧手心認真寫著,許寧先是有些麻癢的縮了縮手,但明白了段正歧的問題后,卻是沉默了許久。
為了什麼,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