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醒
「你是誰?」
在床上的人有動靜時,段正歧就注意到了,然而他沒想到自己會等到這麼一句話。聽到詢問的那一刻,段正歧有那麼一會出了神。
因為許寧那一問,讓他想到了十年前。然而今非昔比,一切都已經不同。他已非吳下阿蒙,而許寧沒能認出他。
段正歧放下書向窗邊走去,想自己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試著像以前那樣握起許寧的手,在他手心寫字,卻看到許寧戒備地退後,警惕地看著自己。
段正歧一愣,那一瞬,一股寒意從頭到腳將他澆了個透。他這才明白,許寧的那個問題,不僅藏著對面相逢不相識的諷刺,更是十年離別的歲月間隔,以及各自拼搏忙碌的生疏。
十年,小啞兒長成了將軍,也讓他們的人生被一條深淵隔開。
或許再也不能重合。
許寧一愣,不明白對面的人臉色為何突然黑了下來。這個陌生男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推開門走了出去,留下許寧一個人茫然無措——這是個什麼情況?
然而這畢竟只是個插曲,陌生人的情緒和他沒有干係,許寧時刻謹記著自己的處境,牽挂著槐叔的安危。他不顧身上的疼痛,硬從床上下來,想要把事情探個究竟。
這時,又有人進來了。
「許先生,醫生說您需要靜養。」
來人一進屋就看到許寧擅自起身,微微蹙了蹙眉,又開口。
「如果您是擔心您家僕的安危,也許不用這麼著急。」說著,他一側身,一個人影從他背後鑽了出來。
「少爺!」
槐叔撲了過來,「您怎麼傷成這樣了,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
他一邊扶著許寧,一邊憤怒地盯著門口的人。
副官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這是之前我們辦事不力,誤傷了先生,此事將軍已經做了處罰,以後不會再有。許先生自可不必擔心,您是將軍的客人,自然就是我們的貴客。」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張三少的事也暫不再提。」
聽到這裡,許寧再不能察覺出不對,就是白活了二十六年。
「將軍?」
「就是剛才出去的那一位。」副官笑道,「我們將軍最是仰慕讀書人,知道有人那樣對先生,可是發了好一通火。」這後半句話可是真的,當晚傷了許寧的孟陸,現在還在刑房吃鞭子呢。
許寧想起剛才出去的那黑臉男人,看起來很年輕,不過二十齣頭,身上卻有極重的威勢。這樣的人,如果自己見過不該沒有印象。可若真是沒見過,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本來應該爭鋒相對的兩幫人,為何對方這麼禮遇自己?
事情想不明白,許寧也不想再在對方面前露了怯。
他說:「我想再見貴將軍一面。」頓了頓,「為各種事由。」
副官可惜道:「那可遺憾了,將軍剛剛有急事出門,這幾日可能都回不來。」
「那……」
「先生自然也該好好休養。」副官笑面道,「既然是我們的人打傷了您,自然該我們負責任。您就不用擔心,在這裡好生養傷就是了。」
許寧臉色冷了下來,雖然他不明白事情原由,但總有一件事確定,這些人現在不準備放自己走了,說難聽點,他被軟禁了。
副官看這屋內兩人臉色,知道自己不宜久留,留下一句先生有事再吩咐,便忙溜出了門去。到了屋外,他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這都什麼事啊?好不容易抓回來的人,將軍不準動,可又不打算見。現在進退兩難,可都是他這個做副手的困擾。
……
許寧沒想到對方說了將他們當貴客,竟然不是場面話。
接下來的幾天,他的吃穿用度,彷彿又回到了在許家當少爺的時候。不,就算是那時候也沒現在這麼清閑。
「少爺。」槐叔惴惴不安道,「我們還要在這待多久?」
許寧搖了搖頭:「這可不是我們說了算。」
這幾天,他想出門不被允許,想要見他們的將軍也不被允許,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腰上肉都長了二兩。再這樣下去,他怕事情沒查清,自己都被養成廢物了。
想到這,許寧決定不能坐以待斃。
「槐叔,麻煩你跟他們捎一句話。」
副官接到消息的時候有些吃驚。
「他說要參觀宅院?」
「是的。」
前來通傳的小士兵也摸不著頭腦,「貴客說,在屋裡待悶了,想要透口氣。」
「那……」
副官向身後的屏風看了一眼,見裡面的人沒有聲響,便做了主張。
「我去看看。」
……
「這座屋子不大,連帶的花園也不怎麼精緻。」
許寧被人帶著閑逛,走在前面的副官體貼地為他介紹。
「現在又是初春,先生想要看景色,來的不是時候啊。」
許寧心裡冷嘲,本來就是強逼的買賣,誰還上趕著來?他繞著宅子走了一圈,已經搜集了一些情報。這裡估摸是不常住人,雖然收拾得乾淨,但是很多地方都還顯得倉促,顯然是匆匆整理過才有人搬進來的。
宅子的主人不是金陵的常客。
這就說的過去,若是金陵人,自己怎麼可能會沒見過?
可對方勢力不在金陵,還能把自己監(jian)禁這麼久,到現在都沒見外面有動靜,可見能耐。許寧心裡盤算,被稱為將軍,又和張習文有仇,這究竟是哪路人馬?還沒等他將人選列清個一二三,就聽見陣陣慘叫,夾在著皮鞭打在肉上的呼呼聲傳入耳邊。
「這是?」許寧錯愕。
副官不動聲色地上前擋住他的視線。
「這是用來教下面人規矩的地方。污了先生的眼睛,實在對不住。」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身邊親兵去那傳來慘叫的小院吩咐一聲,然後就要將許寧帶到另一個方向去。可惜天不從人願,他人還沒帶走,前面就被人擋住了去路。
「呦,甄副官,帶著我們的貴客兜圈呢?」
副官看見來人,警告般地低喊:「孟陸!」
來人卻不把他的警告當一回事,一邊把外套披在肩上,毫不忌憚地露出鞭痕。
「許先生,這幾日修養得可好?那天手下沒留情,真是對不住了。」他一邊對許寧笑,一邊露出兩顆尖牙,說出嘴的卻不是什麼好話,「誰叫我不知道您和咱將軍竟然關係匪淺呢,真是被鷹啄了眼,自找苦吃啊!」
許寧當然認得此人,就是上門堵他,並把他揍得人事不清的罪魁禍首。可現在看對方的形貌,竟然比自己還凄慘些。看來副官說將軍懲治了下屬這句話,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為了什麼呢?
「孟陸!」
許寧這邊還在尋思,那邊副官簡直頭都大了。
孟陸道:「甄副官何必大驚小怪,我和許先生是不打不相識,也算是一場緣分。先生覺得呢?」
許寧笑了笑,回道:「我是無所謂,倒是孟先生明明是聽命辦事,卻受我連累受罰,我真是於心有愧。」
許寧從來不是吃虧的主,別人要膈應他,他自然軟刀子捅回去。
果然,孟陸聞言臉色一白,像是想起了抽在身上的鞭子有多痛。
「可別喊我先生,咱這粗人受之不起。」他磨了磨牙,盯了許寧好一會,「您和副官繼續逛,我不打擾。」
副官總算把這麻煩人物送走了,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副官,但是段正歧手下的那些能人,只聽命段正歧本人,從來不會看他臉色。要是孟陸想繼續和許寧對著干,除了回去請將軍,他可真沒別的招了。
不過說回來,這許寧也真是個人物。副官偷偷打量著身旁的人,被人明擺著囚禁了,還有餘力和人打周旋,一點不露怯,處變不驚啊。
「甄副官。」
這不肯吃虧的個性,倒是有些熟悉。
「甄副官!」
「嗯?」副官一個激靈,回過神,「先生,有事?」
「沒什麼大事。」許寧似是困惑,「我剛才看孟陸往大廳去了,他也住在主宅嗎?住在一起,萬一平日里不小心衝撞了可不好。」
「那自然不是。」副官解釋道,「主宅里除了將軍和您,沒住別人,一般我們只有找將軍稟報消息的時候才去……」他說到這裡頓時住了嘴,一滴汗水從額頭冒出。
果然,抬頭,許寧正笑眯眯盯著他。
「貴將軍已經回府了?」
許寧道:「那就麻煩您,幫我求見一面。」
「……事情就是這樣。」
副官一臉生無可戀地站在段正歧見面,「屬下一時說漏了嘴,讓他知道了。」他知道將軍囚著許寧,又不斷算見對方,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現在他把事情辦砸了,指不定要挨幾鞭子了。
哎。副官苦惱。
【那就見。】
哎?
段正歧提筆寫。
【說我風寒卧床,不便見外人。讓他在堂外等著,你在門口傳話。】
哎??
副官錯愕,不明白長官大費周章葫蘆里是賣什麼葯。但是段正歧平日里餘威震懾,讓他又不敢多問,只能領命出去布置了。
許寧聽到后,卻不覺得奇怪。
他認為對方也許是想藉此折辱他一番,不以為意,告訴副官自己並不介意后,許寧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中,準備開始這場隔空對話。
一個不速之客卻突然路過。
「哎,許先生不出去溜達了,站在這做什麼?」
孟陸弔兒郎當地從那頭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許寧。
「自然是有事與將軍商談,只是將軍似乎不便,我就在屋外候著。」許寧給他送上一個假笑,便轉過頭,不打算理會這個找茬的傢伙。
「哦。」誰知孟陸卻點了點頭,突然開口,「我們將軍的確是不方便,因為他不能說話呀。」
許寧背影一僵,驀地轉身。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