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舊事
大堂光線充足,布局大方。正對門口的牆上懸了一對字聯,右書「白首相知猶按劍」,左書「朱門早達笑彈冠」。那筆勢雄健洒脫,剛雋有力,縱然不蓋私印不落款注,也能看出寫這字的人是個書法大家。
靠牆邊端端正正放著的是一張紅木的八仙寬桌,兩邊各置一把太師椅,桌上擺著個通體玉白的瓷瓶,瓶里插著幾支墨梅,幽香襲人,常開不敗。
上官海棠推開隱蔽角落處的暗門走出來,沉著臉在一張太師椅上落座,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幅字聯。
若不是親眼所見,就是再看這個地方一百遍,上官海棠也萬萬想不到會是個刑具極其殘忍完備的大型刑堂——這座刑堂幾乎挖空了整座山體,規模之大根本超乎人的想象。
容雪淮神情淡淡的也從那暗門中從容而出,手中握著一方打濕的純白帕子擦拭手指。他在外面的名聲殘酷狠戾,然而面容卻相當溫雅平和。剛剛他摘了斗笠跟牡丹花君打照面的時候,還把那少年花君唬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官海棠抬眼注視著這張謙遜儒雅的面孔,只覺得這人給自己的感覺就如同這間刑堂,即使再看這張臉一千次,他也無法想象出擁有這種眼神的人竟然會有如此辣手。
茶是兩人進入刑堂前就泡好的,現在溫度恰好適宜入口。容雪淮把兩人的杯子都斟滿七分,把其中一杯推給上官海棠。
「我不想喝。既沒心情,也沒胃口。」
上官海棠冷淡的看了那盞清茶。濃茶杯口盤旋出白色蒸騰的香霧,好此道者只要聞一聞就能心曠神怡。然而上官海棠看著那抹白霧,卻只能想到在這樣短的時間裡,連一壺茶涼下來的時間都不夠,容雪淮就用輕輕鬆鬆的手段讓那魔門弟子開了口。
容雪淮理解的笑了笑:「每次我都不贊同你跟來看,但你卻總要跟過來。偏偏看后心情還都十分不好……海棠,你何必給自己找不愉快?」
「我也沒有想到。」上官海棠僵硬的笑了笑:「我沒有想到,我一共看了你五次刑訊,這五次里你的拷打手法從沒有一種重樣。」
菡萏花君端起茶杯,用杯蓋颳了刮浮葉,彷彿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飲了一口茶,濕潤著聲音道:「如果這真的讓你如此不適,你不妨把在小鐵峰的容雪淮與不在小鐵峰的容雪淮當成兩個人。」
「好主意。」上官海棠轉過眼來,壓低了嗓子:「那『毒手血蓮』、『歹極天良』、『煉獄狠手』呢?我也把那時的你當成另一個容雪淮嗎?」
「若是這樣能讓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這樣做。」
容雪淮側了側頭,沖著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溫柔包容。上官海棠看著這個微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對待朋友和善而細心,對待生命尊重而熱情的雪衣公子跟傳聞聯繫起來。
然而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親眼所見,容雪淮下起手來折磨人,能夠狠毒到什麼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滅滿門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長老,下至記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絞成了不及手指粗細的肉塊,血從山頂流到山腳,肉醬鋪滿整條山路,成群食屍的鷲鳥在山上盤旋進食,長達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卻一身脫俗清靜的端坐在這裡,心裡還能牽挂著他愛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頭,往日里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覽奇珍異獸。
上官海棠自認自己該是容雪淮在世上最親近的朋友,然而即使這樣,有些時候他同容雪淮單獨相處,還會覺得有些不真實之感:「雪淮……你對我們,真是很好啊。」
「百花道一向同氣連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過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細心妥當些安排,豈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點了點頭,突然發問道:「那溫折呢?你本來不近人身,突然領了個混血回去,本來就讓人議論紛紛。我原先以為那孩子是哪處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見,你對他竟然相當不錯。」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兩人間很少有什麼事不能言說。容雪淮並不避諱這個話題,他淡笑了一聲,嘆息道:「海棠,如果我說,我要下溫折是因為他跟當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裡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驕子,溫折卻是個卑賤的混血;容雪淮氣度恢弘,平日里溫和洒脫,而溫折則畏手畏腳,膽子很小;容雪淮天資絕倫,自幼就是平輩里響噹噹的人物,而溫折見識短淺,十七年來沒沾過一點修道的邊。
他們有哪裡像?
「出身、容貌、氣質、處境全都不一樣是不是?你大約不知道,讓我覺得我和他像的,不是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見他時,他被逼到了極致的那種絕望。」
容雪淮的目光漸漸放遠,出神道:「他那時的眼神看的我真難過啊。這孩子才十多歲,怎麼就被命運戲弄,體會到那麼深沉黑暗的絕望?」
聽到絕望兩個字時,上官海棠的身體不自主的顫動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盞容雪淮親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著,過了半晌,他才啞著嗓子開口。
「雪淮,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敢問你:當年在極獄之淵的那十年裡……在你沒能收服冰火紅蓮之前……你……你過得怎麼樣?」
容雪淮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他慢慢飲盡了自己的茶水,對著空茶杯發了會兒呆,這才緩緩道:「很精彩、很豐富,很讓人印象深刻。容雪淮這輩子,大約都忘不了啦。」
看出海棠君表情躊躇,仍有什麼未盡之意要說,菡萏花君微微一笑:「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猜了不少當年的舊事……到底都過去了,若是這回能滿足你一直以來的好奇,要問什麼就儘管問吧。」
上官海棠站了起來,他面向自己身後的那副字聯,輕輕念道:「白首相知猶按劍……這幅字筆意深重狂放,更帶著極濃的悲鬱之意。常人看不出來,但我卻從細枝末節之處辨出這是你的字跡。你往常並不寫這樣的字,更不寫這樣的內容。」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從這幅字開場,使氣氛並不一下子就那麼緊張僵硬。他順著對方的話說過去:「不錯,這幅字是我從極獄之淵剛爬出來時寫下的。」
海棠花君點點頭,又道:「你入極獄之淵的時候,我還年輕,並沒有想那麼多。極獄之淵這個地方,千年來掉下去還能爬上來的,十不存一。但那裡有冰火紅蓮。我當時只以為是自己給了你什麼壓力錯覺……」
容雪淮這次是真的失笑出聲,他問:「完全無關。海棠,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已經告訴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讓給你師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來,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樣。我當時以為你是跟馬上要繼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來覺得自卑,才想從極獄之淵取得那朵冰火紅蓮。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你回不來的時候,還一直內疚自責過。」
「我知道。」容雪淮放遠了目光:「我爬上來的時候,你去極獄之淵旁邊祭奠我的痕迹還在。我掐了一朵紙花下來,至今也還留著。」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動容,但他敘事的聲音卻依舊平穩:「直到後來,你師父臨終前把你師兄帶了下去,我才覺得有些不對。你那時跟你師兄關係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你還告訴我要把域主之位讓給你師兄,你離開后你師兄痛哭至噎血失聲……所以我一直沒有往那個方面想過。」
「然而你上來時,這種不對就擴大到極點。你下去了極獄之淵,你師兄哭了七日,眼淚盡干;你攜著冰火紅蓮,以菡萏花君之位凱旋歸來,為何知道你師兄死訊后只是去上了回墳?還有這幅字,竟然還掛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樣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舉起一隻手,打斷了海棠君的蓄勢。他道:「別鋪墊了,海棠,你要問什麼,就快快的問吧,我都同你說。」
「那好。」上官海棠轉向容雪淮,他有些緊張,還端起了桌上的茶盞作為掩飾:「你當年……極獄之淵……雪淮,是不是你師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兩人之間只隔一張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對方放在桌上的那條手臂,手指微微的顫抖。
過了一會兒,容雪淮才做好了準備一樣,慘然而蒼白的一笑,解開了自己的衣襟,對著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氣!在辨認出對方心口那十七刀縱橫交錯,彷彿深可見骨的貫穿劍傷后,他手中的茶盞被他咔咔捏出細紋,碧綠的茶水從裂紋中溢出來,流了他滿手。
「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沒有說話,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師兄,拿著他為師兄煉製的名劍,用著他想出來送給師兄的殺招,為了一個他原本就要讓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當日,把他打落了極獄之淵。
「沉舟劍法,本是我當時編出送給師兄做生辰禮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劍劍不離要害……師兄他學的真好,每一劍、每一劍……全都捅進了我心裡。」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殘雲劍的劍鋒被我開的那麼利,原來沉舟劍法,還能用來偷襲……」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盞跌在地上摔個粉碎,他隔著桌子彎腰過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卻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說了,事情到底都過去了,我已經沒有什麼關係。至於當年的事,我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