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自驚
溫折從混沌中緩緩轉醒,只覺得渾身上下悶悶的酸疼鈍痛,彷彿被人用亂棍劈頭蓋臉揍了一頓一樣,動一動手指都十分乏力。
錦被輕薄而溫暖,邊上還鑲著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溫折迷迷糊糊的在那毛邊上蹭了兩下,感覺實在不對:這毛邊鑲的太大不說,那毛髮被波動的觸感又是……?
溫折睜開眼睛,稍稍撐起身打量一眼,只一眼,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被子上並沒有鑲嵌什麼毛邊。他面頰蹭過的是他自己的尾巴。
他驚恐的坐了起來,六條雪白的狐尾全都在驚嚇下豎起,原本順滑的狐狸毛也都一根根炸開。溫折難以置信的掐了掐自己的尾巴,記憶里的最後片段浮現在腦海,他無聲的哆嗦起來,顫著手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兩隻雪白小巧的狐耳被他手上的熱氣呵了一下,靈巧的動了動。
他覺醒了。
最後一點僥倖都無法保留,溫折一下子從心底到指尖都冷了個徹底。
他原本是個混血,備受歧視,只算個玩意,但世間好歹還能容他苟延殘喘至今,留他一條小命。後來更是幸甚能遇到菡萏花君,並不把他作雜種看,反而待他如同對人一般尊重。
然而在戰爭的餘燼還未冷卻的如今,覺醒的半妖卻真正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縱使無罪也當誅。
妖族天生的好資質,修鍊速度要快人類一兩倍,只是修不到一定程度就不開靈智,開了靈智也如懵懂幼童,要多年才能慢慢長成。
誰知半妖這種生物,納人類與妖族兩家之長,修鍊速度不同凡幾,性格也更是聰明伶俐。在當年那場烽煙戰火中,更有妖族千年攢下的半妖專門組成的一支軍隊,成員詭狡而修為高強,人類付出了好大代價才將其全數殲滅。
血的教訓還未乾透,人類的忌憚也就不足為奇。
關於半妖覺醒溫折也聽說過些。覺醒的半妖無需修鍊便有些屬於種族的血脈天賦可以展現,覺醒時要靈氣支持,需要的靈氣越大便說明妖族的血統越純正,覺醒后更要好好將養,不然縱能憑天生的天賦會上三招兩式,也不足為懼。
他少時曾有個同樣身份的混血覺醒,那個少年長溫折兩歲,另一半血統只是溫順無害的黃鸝。半妖覺醒動靜都不小,恰好驚動了路過的三公子。黃鸝少年就被三公子好玩要去,收在身邊做了個小寵。
溫折和同伴原還慶幸他不必再做雜役吃苦,就算雌伏人下也終究比他們豬狗不如活著好上百倍。誰知不到半月那覺醒的同伴就斷了氣被草席一卷扔了出來,溫折和幾人半夜悄悄為他收斂了屍骨,昔年的同伴背上新生的兩隻小翅被一寸寸打碎了骨頭,聲帶也被葯啞,身上傷痕更是不勝繁數。
後來溫折聽人講起那樁事,覺醒的半妖黃鸝一帶進內院就被打碎了翅膀,葯啞了嗓子。三公子玩了半個月,也並沒覺得半妖跟普通侍寵有什麼不同,更加上沒有留半妖活著的道理,於是隨隨便便就拉下去打死了。
溫折隱約記得自己當時鬧得場面不小,現在又是這麼一副狐尾獸耳的樣子,大概是瞞不過去的。不留半妖是人間慣例,他自然沒能奢望自己能夠免俗。
我為什麼沒被殺死呢?溫折這樣想,是要等我醒來才殺我嗎?我雖然已經死過一次,可這樣直面著死亡還是害怕。
溫折獃獃的坐了一會兒,緊繃的尾巴已經慢慢放了下去。溫折拉過一條,木然的看著這本不應該存在的東西。流水一樣光滑的皮毛在他掌心上擦過,沒能給他帶來任何慰藉。
也許花君也看我稀奇,意圖收我在榻上玩上幾天。溫折慢慢想著,當然,最後自己是一定要死的。可花君這麼好的人,甚至也不像其他人一樣因為忌憚半妖就直接毀了我的尾巴,所以就算是死,也可以不那麼疼吧。
其實疼也沒關係,我很能忍痛的,怎樣玩弄都可以。溫折閉上眼睛,手裡無意識的揉搓著自己軟軟的尾巴——但……如果是花君的話,我可不可以在他高興的時候……求他在我臨死之前,親我一下?
房門突然被悄悄的推開。
容雪淮無聲無息的走入,在看到靜坐在床上的溫折時目里閃過一絲驚訝,然後便有些喜悅的笑了起來:「原來你醒了。感覺還好嗎?有哪裡不舒服要同我說,不能耽誤,知道嗎?」
他竟然還待溫折溫柔體貼,和原先別無二致。
溫折心下酸澀,又覺得有些脹痛的滿足,沒料到覺醒后還能被這樣對待,一時間有酸意洶湧著沖刷著鼻腔,逼紅了溫折的眼眶,讓他不敢說話,怕帶出哭音來,只是低著頭搖搖,表示自己什麼都好。
「剛剛醒,還沒有緩過來?」容雪淮一邊輕聲發問,一邊把手中的托盤放到溫折床頭的小几上:「恰好我剛剛調了些月影蜜,現在有沒有胃口?沒有也要稍微吃一點,它對你現在的情況很有幫助。」
溫折扭頭看了一眼,青瓷淡花的碗,一碗略帶稠意的清澈液體,顏色銀白月皎,彷彿還蒙著一層朦朧的光。逼人的靈氣連溫折這樣不修鍊的半妖都能感受得到,想必珍惜非常。
溫折苦澀又滿足的笑了笑,然後慢慢搖頭。
容雪淮並不發怒,只是輕撫了溫折的肩頭一下,柔聲哄道:「是甜的。如果還不想進食,至少抿一勺好不好?」
溫折心底發出微弱的抗拒,別這樣。他無力的想著,花君,不要再待我這麼好了。您這麼好,我真的要深深的陷進去,真的會捨不得死去。到時被您厭棄殺死的時候,恐怕會忍不住的掙扎,既添了麻煩,也連一個乖巧溫順的印象都不能留在您心上。
「……不行的,花君。您不能讓我吃這個。」
「嗯?」容雪淮意外的看了看他:「你不喜歡?那你想吃別的什麼,我亦可以……」
「不行的,花君。」溫折又重複了一遍:「有靈氣的食物,半妖不能吃……這能增長半妖的力量。您又不打斷我的尾巴,又讓我吃這樣的食物,這樣我在臨死的時候,該有力氣反抗您了。」
容雪淮有些驚愕的注視著溫折。
過了片刻,他在溫折的床邊坐下,握住了溫折的手,察覺到半妖的手掌溫度冰冷,手心裡還布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容雪淮緩緩道:「溫折,你怎麼會這麼想?」
溫折囁嚅道:「……大家都是這樣做的。」
都是這樣的,在溫折所見所聞里,世間之人都是這樣對待半妖的。
容雪淮凝視了溫折片刻。溫折冷膩的手還躺在他的掌心裡,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容雪淮輕嘆一聲,伸手拉起被子,將本來蓋在溫折身前的被子披在溫折的身上,然後又嚴嚴實實的把溫折用被子包裹起來,在頸窩處掖好了被角,讓溫折只露出一顆耷拉著兩隻雪白狐耳的腦袋。
「我少年時,曾去極北之地遊歷。那裡有一種蜘蛛,性兇殘極惡,嗜殺人,常活剖人腹食肝,又在逝者屍首的內腔中產卵……我曾因義憤而隨朋友前去圍剿過一次,這蜘蛛的確狡詐陰滑的很,倒讓我吃個不小的苦頭。」
溫折很愛聽菡萏花君跟他說話,不管說什麼都好。但花君不提剛剛的事,反而給他講這麼一個故事,實在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愣愣的看著花君。
容雪淮三言兩語的講完了故事,語氣平和的詢問溫折:「溫折,你是覺得,你會比那極北的蜘蛛更加兇惡嗎?」
溫折連忙搖頭。
容雪淮又問道:「你還記得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你為什麼要我出面要下你?」
初見……溫折眉心狠狠一顫,重生回來所遇的第一幕直直的撞入腦海。當時自己實屬病急亂投醫,求助菡萏花君也只是隨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若一定要究其原因,自然是因為不想那麼痛苦的再來一回,同時也因為……自己其實想活著。
容雪淮笑了笑,伸手替溫折別上他面頰垂下的一縷長發,「極北蜘蛛是極惡之物,饒是如此,它亦奮力求生。你明明這麼好,也沒有去害過人,心裡也十分留戀生命,為什麼要提前判了自己死刑?」
說到這裡,他開玩笑道:「莫非是我對你不好,欺負了你,才讓你這麼心若死灰,連活著都不想了?」
溫折怔怔的看著容雪淮依然溫柔的面龐一會兒,漸漸紅了眼眶。
他哽咽著重複道:「花君……大家都是這樣做的。你對我這樣好,我不想……給你添麻煩,讓你看輕我。」
他怎麼會不怕死?
只是比起怕死來,他更怕在菡萏花君這裡自取其辱。若是他奮力懇求,換來的只是花君冷笑不屑亦或厭煩憎惡的表情,只要想一想,就比死更讓他覺得難受。
容雪淮聽了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