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今晚靈泉寺住持大師父虛真在大雄寶殿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抬頭看的天空,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星辰都亮了起來,小和尚們的吵鬧也聽不見了。有僧人在守夜巡邏,嘰嘰歪歪念經。大師父悄悄掀開蒲團,取出一本《民間故事合集》仔細翻閱。
故事精彩絕倫,看的大師父滿心歡喜。
「好!好!和尚談不得戀愛,你們妖精也談不得。」大師父心滿意足藏好書,欲回禪房休息,不想腿麻一個趔趄,嗑在木魚上,歪在一邊。
巡寺的僧人幾次走過大雄寶殿前,見屋內燈火微微,不禁感嘆,到底是主持大師父,佛前侍奉,勤耕不輟。想來極樂天路上,大師父也走得比別人快些吧。
大雄寶殿內亮光忽閃,似乎在呼應他的猜想。
巡寺僧人心中疑慮,這光不像是燭火,難道……佛祖顯靈了?他疾步上前敲門,未有人應,宣了個佛號,道一聲驚擾,輕輕推門一看,大師父歪在地上,面帶微笑,沒有聲息。
上前小心翼翼試了試鼻息,巡寺僧人哭喪著臉:「主持、主持圓寂了!」
「主持大師父,圓寂了!」
「主持大師父,圓寂了——」
山寺鐘鳴,禪院震動,僧人們忍著悲切,心有不舍,齊聚大雄寶殿,為主持大師父念經超度,他早登極樂。山下的百姓聽聞噩耗,一個個攜老扶幼趕來,送主持大師父最後一程。眾人都道靈泉寺的圓通大師是個好人,可為什麼偏偏好人不長命呢?
一時間靈泉山上人人不得歡顏,超度念經聲響徹不斷,連對面山的凈水庵也為大師父擺了超度壇,清慧師太領眾弟子為虛真大師念了九九八十一日《無量壽經》。由此足見,虛真大師不僅造福百姓,更是在同行中有著一定的地位與口碑。
可嘆,一代大師就這麼去了。
寶殿中五米高如來佛垂眉低目,嘴角含笑,不知人間事。
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清泉寺漸漸恢復了平靜,新主持帶領眾人遵循舊制,每次晨鐘暮鼓,念經修行,日如一日。晚間,做過功課,眾僧人往禪房去休息。
有個新來的小和尚,嫌禪房悶熱,人多不透氣,於是拽上了一位師兄往後山走。這小和尚與別人不同,他既不是家中窮到吃不起飯了,厚臉皮來當和尚混飯吃的,也不是一心向佛,只求在佛教知識的海洋中遨遊的。
他乃是山下二百裡外一大戶人家的子弟,那戶主三十幾歲才有了這麼個兒子,一家人寶貝得很。這孩子自小體弱,兩災三病長有。虛真大師下山遊歷之時,聽說了此情況,上門直言此子命薄福淺,要當幾年和尚,化去前世的孽債,才能平安一生。
如今送到寺中有三個月了,這孩子再也沒生過病。這大戶逢人誇虛真大師,又惹不少受大師父恩惠的老頭老太們落淚。
此刻這孩子正與師兄在後山乘涼,心裡卻想,大師父就是想騙他家的香油錢吧!從前有傭人幫他穿衣,哄他吃飯,自從上了山,不僅天天吃素,還要砍柴、擔水、敲鐘,遲早要累出病來!
不如……明天讓師兄幫我挑水?他從懷裡掏出一包零食,花生、瓜子、話梅糖,遞到師兄面前,嬉皮笑臉道:「師兄,我家人從山下帶的,特地拿到此處與你享用。」
這師兄大和尚早明白他的套路,東西接過手咔吧咔吧大口嚼了,卻只說些月明風清好涼快的屁話。
小和尚心想,到底徒從師形,跟大師父不要臉的樣子一樣一樣的。他燦爛一笑,又諂媚道:「師兄,話梅好吃吧?師弟就只得了這麼點,可全都給你了。」
「好吃。」咔吧咔吧咔吧。
「師兄,我的好師兄!師弟這幾日頭疼腦熱的毛病又犯了,你看……」
「頭疼腦熱多吃話梅啊。」大和尚抓了一個塞他嘴裡,又連忙岔開話題道,「我們山上也有好多梅子,每年前主持都帶上大家做好幾十斤,聽說最是醒腦開胃。」
「……聽說?」小和尚奇怪,來寺里不短日子了,怎麼從沒見過。
大和尚剝了花生繼續咔吧,「誰都沒份,全送到對面凈水庵了。」想到此處,大和尚眼前又浮現出虛真大師和善的面龐:我們出家人五根清凈,不該被口舌之欲控制,就把這些俗物拿去禍害對門吧。阿彌陀佛,如是我聞,善哉善哉,同行競爭。
小和尚更加不明白,又問:「不是說,凈水寺的尼姑們,都不喜歡虛真大師嗎?」
大和尚吃光了花生,拍拍手道:「都是佛門弟子,應該互助互幫,哪來什麼喜歡不喜歡?慎言!走,回去睡覺。」大和尚走得快,小和尚蔫兒蔫兒沒跟上,眼看大師兄欲走越遠,順著山風聽到他輕輕說了句話。
「清慧師太……俗家名字蘇妙真啊。」
虛真?需……真?小和尚驚出一身冷汗,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被念著佛的大師父許是受到僧侶們不分晝夜超度的作用,竟然悠悠然醒了。他的肉身早已火化,還燒出了幾粒舍利子,被弟子們供在塔頂,如今醒來的只是一縷魂魄,手裡還捏著那本故事書。
「虛真!」悠悠一聲,如五雷轟頂,周遭均震撼。
大師父一個激靈坐起來,環顧四周,空茫無物,再抬頭看,一尊大佛恍然眼前。
「佛、佛祖?」這髮髻捲兒,這大耳,這佛光,這不是佛祖還是誰?大師父喃喃道,「老衲竟然也到了極樂世界,准入原則有點低吧。」
「虛真,你入我佛門,宣揚佛法,扶助弱小,本座很欣賞你,本欲由引渡僧人接你往極樂……」如來之聲,轟然作鳴,聽得人五臟六腑清澈。
「然而你身為我門下子弟,晚自習之時竟然偷看民間故事,有辱佛門,遂將你墮入——」
「佛祖!」大師父急了,搶話道:「佛祖您不能將我墮入阿鼻地獄,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清慧老尼一心向善,必然能入西方極樂,老衲要擱地獄了,豈不是永生永世再無法相見?這怎麼成?那老尼一向想距我千里之外,老衲可能如她所願?
在如來佛祖面前,大師父那點兒心思無處遁形,見其思想齷齪,當即喝道:「虛真!我見你有功德,方想度化與你,不曾想你竟然如此惡劣。」
大師父也怒了,蘇妙真本是他的未婚妻,兩小無猜,年至二六,蘇妙真被一老尼姑所騙,對佛門有了極大熱情,扔下婚約與父母雙親,跑到山上當了尼姑,發誓侍奉佛前。他幾次上山搶人,幾次被尼姑們打得頭破血流,蘇妙真也閉門不見,最後不管不顧,落髮為尼,得名清慧。
當時還叫李敏智的大師父意志堅定,除蘇妙真,他不願與任何人成親,一怒之下,索性去凈水庵對面的靈泉寺落髮為僧,散盡萬貫家財,一心一意當了她對面的和尚,順便與凈水寺為為難,搶搶生意。
都怪這佛陀,若沒有佛,他現在與妙真養兒育女,好不快活!大師父越想越生氣,對佛祖吼道:「度化?如何度化?佛經里說極樂世界有無數天仙美女,有無數美味佳肴,有無數舒適溫床,可我不稀罕!沒有妙真,老衲不稀罕!」
佛祖不嗔不怒,只道:「極樂世界,佛經里多有描述,而你卻還沒明白透。虛真,你還待多多度化。」話音剛落,那本《民間故事》騰空飛起,放至無限大,颶風突起,將大師父往裡吸。
「去吧,促這一對對痴情兒女得償所願,圓人間痴男怨女之夢,方是你解脫之時。」佛祖朗聲。
「我偏不!老衲談不得,他們也休想!老衲偏偏把這些對全拆了——」大師父掙扎呼號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連人帶聲音全都消失了。
佛祖斂眉低目,右手拈花指,嘴角一絲笑若有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