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過往之境(一)
直到再見月漾的那一刻,流瞳才恍然明白,自己為何要來參加這百花會。
不是因為想睹一睹花會的盛景,賞花雖好,但也可以相見,屆時會有多少人頭扎堆在視野里,再美的美景也要打折扣。對於一個註定要生活在冰山海底、喜歡在夢境中穿梭、本性自由神秘的夢貘而言,她並不是特別喜歡這樣的場合,也沒想與天界的神仙有什麼交往,再說他們馬上就要離開了,完全沒必要嘛。
她來此地,只是因為月漾,想在離開之前最後見他一面,僅此而已。
肜淵尚有些故舊要招呼,她便在一旁躲清凈,一圈名花賞下來,心裡便覺得有些無聊。
她也沒想向月漾打聽西天門之事的,但不知道是太無聊了還是怎麼的,嘴一禿嚕就那麼問出來了。
流瞳有點囧,西天門,那不就在西邊嗎?但真的往西,天宮如此之大,卻未必能找到,到時還得靠打聽,現在問不是那回事啊。
主要是,她是真的沒想問啊!
月漾雖然奇怪正在賞花的她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但也沒多想,他從身上取出一枝黑色文理的樹枝,對樹枝輕輕念了句什麼,交給她道:「這是迷谷,佩戴在身上可以讓人不迷路,它能指引神女去想去的地方。」
因是新晉小仙,他怕辦差時在天宮迷路,便佩戴了這個,此時正好送給她。
流瞳好奇地拿著樹枝觀看,發現它在對著某個方向時會發出光亮,一旦偏離就會變暗,甚至完全不發光。當真是比指南針還神奇的存在。
流瞳連忙向他道謝,月漾含笑一禮,告退了。
本來沒想去西天門,但在無聊又有迷谷在手的情況下……
她生出走一走的興緻了。
出了花朝宮,順著迷谷的指引,一路向西疾行,不一時便到了西天門。鎮守西天門的真神今日去了花朝宮,只有幾個金甲衛士分列兩旁。
流瞳話不多說,直接催眠了衛士,走出大門。
茫茫雲靄近在眼前,她立在雲端,透過浮雲的間隙往下看,依稀看到一片綠色的大陸,周圍環繞著藍色的海洋,這就是所謂的過往界?
她心中疑惑,穿過雲海,飛向大陸。
一行車隊行駛在春日的原野中。
車隊旁跟著一匹翼馬,馬身鳥翼,人面蛇尾。馬上的女子擁著懷中的女孩,說道:「這是你父親好不容易才從崦嵫山捕來的熟湖馬,是要獻給少主的,你乖乖的,只能騎一會兒,知道嗎?」
女孩撅著嘴,顯然很不高興。
兩人面容相似,都像雁菡,顯見是一對母女,她們和雁菡是什麼關係?
流瞳心中驚疑不定,恍然覺得,自己落到此處並非偶然。
女人的氣質溫潤柔弱,她愛憐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臉,哄道:「等你長大了,讓你父親再給你捕一匹好不好?」
女孩還是冷著臉不說話。
此時,一名相貌英武的男子驅馬趕過來道:「青耕,不許和阿娘慪氣,阿娘不想讓你來,不讓你單獨乘熟湖,是怕你有危險,是為你好。你乖乖的,等阿爹阿娘進了城就帶你去買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青耕高興起來,朝父親撒嬌道:「那阿爹讓熟湖帶著我飛一會兒。」
女人朝丈夫嗔道:「你就慣著她吧。」
男人不以為然,「給她取名青耕,還怕她飛么?」
女子嘆息,「唉,我真後悔,就為當年她剛出生的時候,窗外來了一隻青毛白嘴的漂亮的青耕鳥,就給她取名青耕。結果就養得她像個野小子似的,沒一點拘束,整日里四處撒野。」
青耕不服氣道:「阿娘,我才沒四處撒野,又不是每個人都像阿娘一樣喜歡待在屋子裡做針線,阿爹說了,我們是英雄部族,所以我要像阿爹一樣成為一個大勇士!」
「說得好!」男人大聲讚賞,滿臉驕傲,待一看到妻子氣得臉色發紅,淚珠子在眼中打轉的樣子,立馬又軟了,板起臉對女兒道,「說好話也沒用,頂撞阿娘就是不對,下次再犯,看我不揍你小屁股。」
青耕嘻嘻笑,對父親做了個鬼臉,乖乖地不說話了。
父親疼愛她,才不會揍她,父親是在替她解圍,她心知肚明,所以一點都不生氣,小小的臉上神采飛揚。
男人又轉而勸慰妻子,「你看,你把熟湖照料得這樣好,當初誰都摸不準這飛馬的脾性,就你能讓熟湖甘心低頭。一個水做的美人兒都能訓飛馬了,咱們女兒坐坐自家訓的飛馬有什麼不行?再說現在還沒進城,等進了王城,飛馬獻給少主,想坐都坐不上了。
女人先是給丈夫誇得滿臉緋紅,輕啐了一口,待聽到後來又多愁善感起來,愁眉輕鎖,喃喃道:「熟湖是通人性的,我們這樣把它丟給別人,它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吃不下飯,如果別人照顧不好它怎麼辦?」
男人道:「它是飛馬啊,聰明又會飛,哪裡會讓自己受委屈?你就別操心了,趁它還在趕緊飛兩圈是正經。」
說話間,一拍馬臀,大喊一聲,「起!」
熟湖展開雙翅,騰空飛去。
漫天飄蕩著小女孩興奮清亮的笑聲。
等熟湖落地,青耕還沒從興奮中緩過勁兒來,兩眼亮亮的,問道:「少主是誰,為什麼要把我們的飛馬給他,他自己不能捉嗎?」
唬得她娘連忙要去捂她的嘴。
男人道:「阿娥,沒事的,不用那麼小心。」笑著對女兒解釋道,「少主是帝君的孫子,咱們的領地就在他的封國內,所以自然要向他繳納稅賦。那些青玉、香脂、飛馬,如果封君沒有,咱家卻有,是不妥當的。等把這匹熟湖獻上去,以後阿爹再捉到,就可以留著送給你了。」
青耕默默地消化著父親的這番話。
車隊入城,未做絲毫停留,徑向宮中而去。
對此,流瞳表示理解,畢竟財貨在身,能早日脫手總是好的。
男人去見封君,阿娥青耕母女留在外面與熟湖告別。阿娥抱著馬頭,臉偎依在它的臉上,喁喁低語,眼中含淚,依依不捨。
青耕也默默無言地梳理著它羽翅上的羽毛。
此時,一道男聲乍然傳來,「韓流,這就是你獻給本君的飛馬?」語中帶著幾分興味,幾分憊懶,幾分高高在上。韓流應了一聲,引他向這邊走過來。
阿娥和青耕望過去,見是一名年輕人,面目還算白凈,通體華貴,只是氣質著實不討人喜歡,至少流瞳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沒什麼好感。
他的目光沒有落在熟湖身上,反而直直地落在阿娥身上。
阿娥容顏美麗,氣質柔弱,又因為剛剛哭過,淚光盈盈,朝男人看過去的那一眼,不早說男人,就是女人心都要化了。
什麼叫楚楚可憐,什麼叫我見猶憐,沒有人比此時的流瞳體會更深。
男人渾身都酥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娥,道:「這位是……」
阿娥滿臉緋紅,盈盈一禮,聲音低柔,「臣婦娥女,是韓流的妻子。」
男人「哦哦」兩聲,目光絲毫沒有離開她,又問:「你會駕飛馬?」
阿娥道:「熟湖在家時一直是由臣婦照料,它很通人性,很好駕馭。」
"通人性?"男人說著便去摸馬,熟湖暴躁起來,甩頭抬蹄,雙翅炸開,十分排斥伯陵的靠近。
伯陵被馬掀得後退幾步,臉色變了。
阿娥嚇得面色發白,雙手緊張地捏著衣角。
韓流上前一步,解釋道:「這匹熟湖平時很溫順,今天……想是它剛來,還有點不適應……」
伯陵揮手打斷了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道:「既然不適應,那就叫它適應!你夫人不是一直照顧它嗎,讓她留下來多調.教調.教這匹馬。哼,掃興!」
說完,陰沉著臉徑自走了。
留下眾人有些發獃,韓流直覺不妥,上前要說話。留下的寺人攔住他,朝他搖了搖頭。娥女滿面無助地看著丈夫,「夫君……」
韓流握住妻子的手,勉強安慰,「不怕,我很快就來接你……」
寺人尖著嗓子道:「好了,時候不早了,韓大人您也該出宮了,放心吧,不會委屈了夫人的。」
韓流鬆開妻子的手,怔怔地望著妻子被寺人領去,此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將是一場怎樣的離別。
父女兩個在驛館焦急地等待,一天、兩天、三天,眼看七八天都過去了,宮裡還沒什麼動靜,韓流坐不住了,親自去宮裡打聽。
這次出來見他的不是伯陵,而是一個老宮人,老宮人對他說:「您家著什麼急呀,這不是正教著的嗎,宮裡有君夫人有王子有公主,至少也要教十天半個月個把月吧。什麼,您想您韓夫人,真是不巧,她今天和君夫人一道出去了,您啊,就把心放肚子里,安心等著吧!」
好說歹說把他勸出宮,咣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韓流領著女兒鐵青著臉回到驛館,和自己的部下危商量。危是羿族人,合族擅射箭。聽到他的擔憂后,危吃了一驚,「什麼,他想扣留夫人?」
韓流面色陰沉,「目前只是猜測,可如果下一次還不讓我見,只怕就是真的了。觀那位的行事作風,我怕十有□□他會做出這等讓人不恥之事。」
危一掌擊在案上,怒道:「我看他就不是什麼良主,吃啥啥沒夠,要啥啥沒完,每年變著花樣地挖我們的血汗,現在又……家主,只要你一句話,我們拚死也要救出夫人!」
韓流:「先不要輕舉妄動,我們帶的人手太少,如果情況不對,我們立馬回領地聚集人馬,再做打算。」
危道:「是!」
到第十五日上,韓流又進宮,這次危就跟在他身邊,韓流道:「我夫人進宮已有半月,我卻未能見上一面,小女整日問我要母親,家中還有一兩歲的稚兒,我夫人這般長留宮中不是道理,請把我夫人叫出來,我要帶她走。」
老宮人意味深長道:「韓大人,您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奴婢勸你,還是回你的領地去吧。他是君,君如天,夫人沒了可以再取,命沒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說什麼!」韓流霍然站起,目眥欲裂,表情極其可怖。
老宮人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後退兩步,危一把揪住他的領子,金剛怒目,「快說,夫人在哪裡,把夫人還回來!」
老宮人哆哆嗦嗦,哭喪著臉道:「大人息怒,息怒,韓夫人真不在這裡啊,他被大王帶到別宮去了,那裡地方寬闊,適合飛馬,大人,大人饒命啊……」
危一把丟開他,看向韓流,韓流道:「出宮!」
出了宮門,危道:「家主,我們現在怎麼辦?」
韓流臉頰微微搐動,一字一句,「收拾東西,去別宮!」
危點頭,立馬回驛館吩咐。
匆匆收拾完東西離開驛館,車到半路,被派出去打探消息斥候回來稟道:「家主,有一隊兵馬先我們往別宮去了,看樣子像守衛宮城的兵馬。」
韓流臉色大變,立馬讓人調轉方向,出城門。
危不解,韓流道:「他們對我起了殺心,當時夫人必在宮中,他們見我不善罷甘休,便騙我去別宮,想在那裡等我們自投羅網后一網打盡!」
危變色,「無恥之徒!」
韓流回望著茫茫暮色中的城牆,眼中赤紅一片,「奪妻殺命之仇,今生不報我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