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泰山北斗
陳家乃華亭大戶,陳子龍父陳所聞生前為兩部郎,與當今宰輔錢龍錫(也是華亭人)關係密切,所以知交好友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在少數。而整個喜筵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主席主位上的董其昌。
這位書畫界的泰山北斗鬍鬚飄飄,清瘦的眉目間有著多年為官的威嚴,卻也不時透露出慈祥欣賞的神采來。幾乎所有的賓客都注意到,那欣賞的目光是投給坐在他左手邊一位年輕人的。沒有人覺得不服氣、不合適,因為喜堂上的畫已經折服了所有賓客,甚至包括董其昌這位朝廷大員。
書畫之鄉的喜筵上,人們的話題除了新娘子之外當然少不了書畫。朝廷大員、書畫大家、鑒賞收藏大家董其昌更是侃侃而談,將身邊的凌勵大加讚賞了一番,甚至當面指令尤萬松為凌勵在蘇州城安排畫館,著力提攜之意溢於言表。
陡然間攀上高枝的凌勵並不忘形,要知道象董其昌這樣的大員來參加已故京官之子的婚筵。一半是因為同屬華亭鄉親,一半是因為尤萬松之請。可以說沒有尤萬松就沒有今天董其昌對凌勵的讚譽和提攜。因此他當場表示去蘇州後會在松濤畫館住下,學習南派畫法,融合中西畫藝。這樣的表示自然把董其昌和尤萬松哄得格外高興,喜筵上的氣氛也格外的融洽喜慶。
董其昌頗懂養生之道,旁人為了迎合他也不過分飲酒,凌勵得以免遭其禍,保持清醒的腦袋瓜子應答董其昌時不時的提問,也跟隨董其昌的指點結識了不少達官貴人。
筵罷,董其昌回華亭城西董府,不久又派從官來陳府相請尤萬松和凌勵。
小小的華亭縣在明末年間出現高官無數,其中錢龍錫和董其昌最為著名。其原因是江南相對各地富庶,家庭作坊式的手工業較發達,而本地人多有經商之習慣,遂造就富家子弟紛紛讀書求取功名,日久自然高官疊出。比如董其昌,少年時家境就非常富裕,得以聘名師,購書畫珍品教習之,幾年下來,董其昌就以書法聞名。
董府比陳府更為豪華氣派,佔地竟然數十頃。莊院連連,亭台樓閣參差呼應,處處可見奇山怪石,正堂之上則闊大莊嚴,把一品官的規制發揮到了極致。
董其昌親自迎到二門處,老者語笑晏晏,和藹可親,凌勵不知就理安然受之,可尤萬松清楚!按照董其昌的身份,能夠在兩人進廳堂后快一些出來見客已經是給面子了,現在居然迎到二門上,恐怕此老迎接同級官員的禮儀也不過如此了。
「方才筵席之上賓客眾多,自然無法深談,所以請凌公子移步一敘。老夫不揣冒昧問一句,公子今後可有打算?」董其昌端坐在主位上,一手摸著桌上的細瓷茶碗,一手在捏弄著指尖的羊脂白玉扳指,炯炯眼神逼視著凌勵。
凌勵盡量收斂心神躬身回答:「回大人,凌勵只想學習畫藝,如大人期望那樣融合中西。」
董其昌眼神中透出一些不滿,沉聲道:「凌公子,在老夫面前有話不妨明言。我觀公子畫技絕非滯留天朝之西人所授,而公子頭髮短淺,口音亦非吳越本地人,想必公子定然隱瞞什麼吧?」
凌勵心中大為惶恐,自己的鬼話騙倒了陳子龍,騙倒了尤萬松,可是在董其昌面前,自己露出的馬腳太多了!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否則此老疑心得不到舒解,對自己觀感必然大打折扣。
一旁的尤萬松這才若有所思地仔細看了看凌勵,果然是破綻百出呢!前些天實在是太驚訝太激動了,竟然連這些情節都忽略過去而走了眼。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啊!
「小子不敢對大人有所隱瞞。只是先前人多嘴雜,恐一時難以說清,徒惹煩惱,方才惹得大人記掛。凌勵確實是杭州人氏,只是幼年即隨家人到南海紅夷之地生活,畫藝也是西人傳授。此番回歸吳越故地,口音一時難改,致大人誤會了。」凌勵的腦瓜子動得還是飛快,很快就找到了最恰當的理由。
「噢,那麼說凌公子必然精通紅夷之術嘍?」董其昌可不是那麼好唬弄了。
凌勵想:就算自己中學所學的知識也夠糊弄過去了吧?於是安心下來恭聲道:「只是略知一二。」
「可懂紅夷番話?可知紅夷大炮的製法?可知紅夷天文、地理、數理之學?」董其昌一臉大感興趣的模樣,連續問了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更為關鍵。此時,雖然中國已經出現了西方傳教士,這些傳教士多半來自葡萄牙、荷蘭、義大利,把西方的文化帶到了中國,引起了一批有識之士的關注。徐光啟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身為南京禮部尚書的董其昌,也會把關注的目光投注於此,畢竟禮部官員了解化外之地、西方紅夷也是職責所在。
「回老大人,紅夷番話有多種,義大利語、葡萄牙語、英吉利語,凌勵略懂一些英吉利語。紅夷大炮的製法,紅夷工匠秘而不宣難以得知。西方之學凌勵倒是多有接觸,不過京師徐光啟大人對西學了解頗深,恐怕凌勵難及其一二。」
董其昌長出了一口氣,象放下心中什麼大事一般,對凌勵來歷的懷疑也消解了大半,面色也轉向溫和閑靜。
「徐大人多次來信要老夫在南方推行西學,可苦於人才難覓啊!實不相瞞,今日未見凌公子畫技之前,老夫對西學一直嗤之以鼻。今日方才醒悟徐大人之言,實在與天朝氣運攸關。凌公子,老夫方才問公子有何打算即出於此意。不知公子能否相助老夫一二?」
凌勵聽懂了,也徹底明白了!
原來董其昌是因為自己的畫給他造成震撼,進而轉向支持徐光啟推行西學之議!而自己,則成為他在南直隸開闢西學局面的先鋒!不能不說,老大人的見識和思慮都值得欽佩!如果中國歷史上的明末年間能夠形成西學大潮,滿清韃子也未必能夠進關逞凶,中國也未必由此落後西方几百年。
唉,自己莫明其妙的來到這個世界,難道就是為了個人利益滿足私慾嗎?可是,真要去做那些能夠改變歷史走向的事情,小小的凌勵恐怕會被一座座大山壓得粉身碎骨了!
「凌公子,凌公子!」董其昌看凌勵陷入沉思,以為他有為難之處,忙出聲招呼。
「噢。」凌勵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連忙做出抱歉的神色躬身敬聽。
董其昌見他回神過來,忙道:「當今天子英明睿智,實有中興大明之宏願。今臨朝以來,殺閹黨、樹新政,朝綱為之一振、國家氣象一新,如果能夠趁機推行西學,以西人先進之處補我不足,大明中興指日可待。惟需要凌公子般有識之士多多相助才行。」
凌勵暗罵,怎麼自己碰上的是個忠臣呢?跟著崇禎皇帝混的忠臣都註定要倒霉,跟著忠臣混的小蝦米也註定要倒霉!現在的問題擺在面前,跟還是不跟!?
「不知老大人如何推行西學?」凌勵委實難以決斷,乾脆使出緩兵之計,反客為主地問道。
董其昌愣了一下,支持西學的決定他也是回府後才做出,還真沒想過具體如何推行呢?好在他為官多年,閱歷豐富,遂道:「如果凌公子願意相助老夫,老夫必不虧待公子。談到西學推行,唯有象公子這樣精通之人才能話事,公子有何提議,不妨讓老夫參詳一二?」
凌勵又是暗罵一句,說去說來還是要自己說話,果然官場上能夠磨練人啊,象董其昌這樣的大家居然也是人老成精呢!哎……西學,不也包括西方藝術嗎?就從西洋畫的推廣開始,逐步地涉及到什麼物理、化學之類的知識,也正好跟自己的發展思路一致,短期內也不會觸動某些守舊之人的利益。就這樣!
「回老大人,凌勵在西洋畫上尤其擅長,我想西學推行之難主要在百姓是否接受。如果百姓接受西洋畫,那麼接受其它西學就容易了許多。因此凌勵想並不改變去蘇州松濤畫館的計劃,只是多了檢尋適當之人傳授技藝而已。一旦學習西洋畫者日眾,再擴大到物理、化學、數學、天文、語言諸類知識的傳授。老大人,您看妥否?」
這番話讓董其昌深感滿意,也讓在一旁擔心了半天的尤萬松相當的滿意。
「那,老夫回南京后以特例舉薦公子為官,從西洋畫傳授入手推廣西學。此事就如此決定了?」董其昌趁機把事情說死,他倒不是怕凌勵反悔,在大明王朝的地面兒上,他堂堂的南京禮部尚書還真不擔心這小子耍花樣。他要考慮的是:如何進一步把這個罕見的人才充分利用起來,因此,事情辦得是越快越好!
凌勵看了一眼面帶微笑的尤萬松,向董其昌點了點頭。
「哈哈,好,此番你二人難得前來,老夫帶你們上容台瀏覽數十年之書畫藏品。」
董其昌心情大好,說著就站了起來,帶著二人前往自己收藏藝術品的小樓——容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