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張府千金
崑山張家,原籍浙江金華府東陽縣。自張國維於天啟二年中進士授廣東番禺知縣后,其從弟張軌端就舉家搬遷到崑山。不久,張軌端也中進士,授湖廣寶慶府邵陽知縣。
陳子龍的未婚妻子,正是張軌端的女兒張晚娘。
晚娘年方二八,生得亭亭玉立、面目佼好、眉眼如畫,加上家學淵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喜工筆人物,是崑山一帶有名的才貌雙全的大家小姐。說來,陳子龍雖然喜歡流連勾欄,卻也是一方知名的年輕俊彥。六歲入學,十六歲為童子試第二名,十九歲為松江府生員;結交松江本地和嘉興、蘇州等地的年輕才俊人物,時常集會切磋學術,議論時務,與侯方域、方以智等人齊名,為松江才子之首。
因而陳張兩家聯姻,成為當地的美談,才子佳人的絕妙佳話。
兩輛馬車停在張府門口,陳尤氏在蔡如嫣和高媒婆的陪同下款款下車,後車里,凌勵帶著畫具也隨後跟進。
只見張府的氣象並不如陳府,畢竟知縣與京官部僚的級別相差甚大。因而在凌勵眼裡,張府比陳府小氣了很多。等到他跟隨陳尤氏進入張府後,卻一下喜歡上了這裡。
原來,張府後園居然大部被一個蓮池佔據!宋人楊萬里有詩曰: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與張府內的小池塘當然不可相提並論,但是在太湖石、亭台、草廬、楊柳樹的巧妙搭配下,六月的張府後園,也頗有一番詩情畫意。
婦人們見禮自然不必多說,張府男主人遠在湖廣,因此女人們成為這個家的主宰。凌勵只得略顯尷尬地在池塘邊流連,卻也自得其樂。
不久,只聽遠遠地傳來蔡如嫣的說笑聲,凌勵轉頭一看,嫣兒陪伴著一位青衣女子裊裊婷婷地緩步走來,邊走邊小聲地說著什麼。青衣女子略顯羞澀,言語很少,倒是身為客人的嫣兒顯得大方一些,笑聲咯咯,引人遐思。
繞過假山到了近前,凌勵想那青衣女子該是義兄陳子龍的未婚妻子張晚娘了,忙作揖一拜道:「小弟凌勵見過嫂子。」
想來嫣兒已然給張晚娘說過凌勵的身份,當下晚娘倒也顯得自然,斂衽為禮輕啟朱唇道:「晚娘見過叔叔。」
禮成抬頭,凌勵見晚娘一襲青衣罩在略顯單薄的嬌軀上,顯得素淡清麗惹人憐愛,手上一把輕羅圓扇隱約繪製的是青蓮紅花,卻是以工筆之意用絲線綉成,妙的是輕紗扇面並不因為絲線層疊而顯得厚重,當得巧奪天工之譽。
「凌勵這就開始?」
晚娘抬眼偷看凌勵一眼,面光卻不象常人一般露出怪異之色,坦然而淡然道:「婆婆與嫣兒妹妹盛讚叔叔畫工,此番勞動叔叔,晚娘深感不安。」
凌勵受不了這些過於注重禮數的話,也不多話就展開畫板拿起碳精條,大咧咧地凝視張晚娘嬌艷的面龐和玲瓏的身體。此時,作為畫者的他心中並無一絲的綺念,眼中清麗絕倫的女子不過是一個美麗的物事一般,等待他用心去觀察,描繪出這世間的一幅美好圖畫來。
張晚娘也再未多話,卻也懂得畫像的規矩和竅要,轉頭看著池塘里的綠葉紅花凝然不動。旁邊的嫣兒則步到凌勵身邊,仔細觀看凌勵的每一個動作,落在畫布上的每一根線條。
凌勵也樂的鼻孔里傳來一陣陣少女的幽香,邊畫邊指點著道:「肖像畫與仕女圖有所不同,注重塑造人的實體感覺,讓畫中的人物可以凸現在畫布之外,有如實質存在一般。要達到這種視覺效果,就要充分利用光色明暗、顏色深淺的變化。深色和冷色感覺深遠,淺色和暖色感覺接近,色彩的視覺差異在繪畫技法的運用中,就造成在畫布的同一平面上,物體出現了遠近的分別。有遠近的分別就有體積的感覺,有體積的感覺就有實物在前的效果。」
也不知道嫣兒是否聽懂,只是密密地點著頭,目光一瞬不變地看著凌勵靈巧的手指捏著碳精條在畫布上勾勒出一個人像的大概來。
倒是作為「模特」的晚娘微微動容。凌勵的說話在她通過對池塘里紅花綠葉的觀察后得到印證,自然是深覺其理,頗有感觸和收益了。
「顏色之間也有相衝相補相反,紅與綠,黑與白,對比強烈,感覺很是刺眼。如果在繪畫時將紅與綠搭配,則需要考慮兩色之間的面積大小。所謂紅花還需綠葉扶,其實是指萬綠叢中一點紅才顯得悅目,突出,格外鮮艷。試想一個人如果上衣為綠,下衣為紅,豈不是刺眼之極而覺俗不可耐?」
「噗哧」一聲,嫣兒覺得他說得刻薄,要知道這個時代紅配綠穿衣的女人多了去!那不是個個俗不可耐了?一想,還真是這麼個感覺。遂失笑道:「公子所說,真有道理哩。」
凌勵看到晚娘的嘴角也稍微抽動了一下,含蓄而清純的微笑著實美妙,忙將這個動人的微笑留在了畫布上。
「哎呀,好美,真的好美!」嫣兒見了驚呼出聲,她從來沒有見到一筆兩筆之下,一個美人兒的絕妙神態就栩栩如生地再現出來,驚嘆之下竟然呆住了。
「你看,晚娘身後是綠色的蓮池,偶爾有粉紅的、嫩白的荷花映襯。而晚娘一襲青衣白膚,搭配白色輕紗蓮葉紅花羅扇,恰好與背景之色相互呼應,渾然一體。再看,晚娘身體對面向我,頭頸偏向蓮池,形成靜態中的動感,動靜之間顯得恬靜自然……嫣兒,你有在聽嗎?」
凌勵邊畫邊說,半天才發現身邊的佳人沒有一點反應。轉頭看去,那嫣兒正雙頰微紅痴痴地看著自己。
「嫣兒,我臉上可有荷花,又或有小蟲子?」
「噗哧」,這次是晚娘不禁掩嘴莞爾一笑,蔡如嫣卻臉色通紅,嬌羞欲躲。
晚娘的動作和笑容再次被凌勵捕捉到,頃刻間,又被記錄到畫布上。
「成了!這是我最近最滿意的一幅人物素描。」凌勵驚喜地起身,把畫板立放在三步遠的地方,端詳著自己的作品,一臉得意的神色。只見黑白之見,一位清麗典雅的女子正端坐在荷塘邊扭頭凝望無邊的美景,眉目間正是張晚娘。抬手掩嘴,嘴角含笑生春,清麗中帶著嫵媚,恬靜中帶著動感,含蓄中帶著青春的活力。活脫脫地把張晚娘的內心世界描繪出來,而外形則似乎是她的一個鏡中影像。
張晚娘輕輕地活動著略微有些僵硬的身體,眼睛卻死死地看著那依靠在一邊的畫,清麗的容顏出現了驚愕、迷惑、敬佩、讚歎的複雜神色。良久才回神過來,斂衽為禮向凌勵盈盈一福道:「叔叔神技,勞得叔叔為晚娘作像,晚娘幸甚!」
流轉的目光在凌勵的臉上略微停留後又轉向一邊,不過就在霎那間,凌勵已然感受到目光中的別樣風情,心神不禁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