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小縣城大街上一片喧囂,鑼鼓喧天,鞭炮聲不絕,紅袍解元身著紅紗頭戴紗翅帽,十七八歲的模樣,生得白白凈凈,眉目清秀,他騎著匹高頭大馬春風得意繞城而過,後面跟著一群報喜的官衛.
如此盛事在小城之中幾十年難得遇見一次,街墳鄰居們紛紛出門觀看,沾沾喜氣,順便看看新中的解元是不是生得跟說書人嘴裡描述的文曲星一般樣。
「張家公子張梳行中狀元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跟在人群后,跑回自家棚屋門口,「娘親,狀元好風光啊!我以後也想這麼騎著高頭大馬光宗耀祖!」
「飯都吃不飽,哪來錢讀書。」婦人趕緊將他拉回懷裡捂住嘴,無奈地道:「可莫要叫你爹聽見,他平素里殺豬賣肉起早貪黑的,也沒掙多少錢,人卻生生累得一身病。你要當他面吵吵,他定然會傷心。毛孩兒啊,咱家窮,讀不起書哇……」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孩果然不作聲了.娘倆相依著,走回兩間棚屋前,婦人拾起柴刀開始噼噼啪啪地砍起早些日子便陰乾了的柴木,毛孩兒則是把娘親砍開的柴一塊一塊搬著碼到棚屋的檐下,以防放在露天院里被雨淋濕。
「毛孩兒,又在幫著娘親幹活呢。」一個挑著剛砍下來的新柴的女子路過毛孩家柴扉前,見狀不由得讚歎道:「玉嬸,你家毛孩可真懂事。」
婦人抬起頭,熱情地招呼女子道:「樵女啊,你挑這麼大一捆濕柴,進來喝口水歇歇腳吧。」
樵女也不客套,徑直放下柴,抽下粗布汗巾拭了一把汗,推開柴扉走進院中,伸手摸了摸毛孩兒的後腦勺。
毛孩兒泱泱地抬頭叫了一聲:「樵女姐姐……」
樵女卻聽出這孩子不太高興,便彎下腰輕輕地問:「咋的啦?瞧瞧……這臉都皺成苦瓜啦。」
去給樵女取水的玉娘端著土碗出來,將水遞給樵女,又坐回木頭樁子上繼續剁柴。
「發生什麼事了么?玉嬸,要是有什麼難處,你講來聽聽,鄉里鄉親的,多個人多個法兒不是?」樵女小口小口的喝著水,每喝一口吞咽下去再接著喝另一口。當她把整碗水喝完后,才開始說話。
樵女說話的聲音細聲細氣的,很是溫婉,聽到人耳中也極為舒服。
玉娘嘆了一口氣,拿眼瞅著毛孩兒苦笑道:「沒啥事兒,就是毛孩兒今天見到張家公子中了狀元在游城,一時興起,說長大要考狀元,給我削了一頓,估計心裡還是有些打不過彎罷。」
「讀書中狀元是好事兒啊。毛孩兒有志氣,姐姐相信你日後定有大出息。」樵女聽到張家的時候有片刻的閃神兒,不過片刻就忽略過去,繼而輕笑著鼓勵毛孩兒。
「窮苦人家的孩子,書都讀不起。毛兒他爹那身板兒你也是知道的……唉,一家三口飯都只能混個半飽,確實……確實拿不出錢來上學堂。」
毛孩兒耷拉著腦袋,不聲不響地抱著柴,眼角卻有一些晶瑩的淚花在閃動。
「現在學堂里夫子要交的束修很多麼?」樵女問。
「什麼是束修?」玉娘驚訝地停下砍柴的動作。
「束修就是學費……夫子收多少錢的學費?」樵女又溫言解說道。
玉娘愣神,搖頭道:「倒是沒有去問過,不過我想應該挺多的,因為附近的小孩就村東頭的李大壯家去上了。你也知道,他家裡可是殷實戶,可就他家,那李大壯的娘還沒少歪著嘴嘆氣說這夫子爪子伸得太長。我想,肯定要不老少錢。」
樵女放下碗,輕笑著又摸了摸毛孩兒的腦袋,起身出門擔起柴慢慢遠去。樵女住在山腳下的一個破窯洞中,門口就搭了個草帘子。她本不是李村的人,是兩年前走到李村之中餓得昏倒被玉娘救起來的孤女。當時她身上穿的衣服髒得不成樣子,卻質地極好,對於她的來歷,李村的人諸多猜測,猜得最多的就是她一定是從大戶人家之中逃出來的丫環。
一個孤女住到寒窯,難免會被青頭愣小子打望,但玉娘的男人王大嘴提著尖刀追趕過幾回后,那些青頭小子就再也不敢來打樵女的主意。如此這般樵女便在這李村安頓下來,以打柴和綉些手帕巾什麼的維持生計。
打柴和綉活本是兩個極端的活計,偏生這姑娘能吃苦,柴也打得,帕也繡得極是端方。每次王大嘴替她去賣綉活兒,那些綉帕都極為搶手,漸漸的,樵女也有了固定的收入來源,與王家也漸漸走得親近起來,就把玉娘稱了嬸,把王大嘴稱了叔,叫王毛兒弟弟。
樵女回到寒窯之中,就著冷饃啃上幾口勉強填飽了肚皮,便抽出床底下的土罈子在里掏摸了一陣兒,摸出一塊大紅的綉帕,從裡面裹著的絹紗里倒出銅板一個一個地數了起來。剛轉彎去問過大壯他娘,說學堂的夫子束修收的是兩串錢一年,說起錢大壯他娘便是一臉肉痛的表情,拉著樵女又數落起周夫子如何爪長心黑口袋深……
數來數去也就只有一串錢。樵女這才打開最裡層的月白帕子,帕子上躺著一枝成色上好的玉釵,天水青碧,還極為通透。
捏著這支玉釵,樵女細細地摩挲了片刻,才毅然將它放進貼身的懷裡藏好,看看還在山頭上掛著的日頭,便邁著細碎的步子朝著城中走去。
當鋪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支成色這麼好的玉釵才當得兩串錢,連它釵邊包的鑲邊都不止這個價。可是,人到為難的時刻,一文錢便能窮死英雄漢,更何況只是一個弱女子。
樵女知道直接拿著錢上門,玉嬸和王叔肯定不會收,便直接替王毛兒交了束修才去王家報信。王毛兒自是高興地跳腳,玉娘和王大嘴卻是看著樵女感激地說不出話來,直道:「樵女,這如何使得啊。毛兒這孩兒也就隨口一說,小孩心性,過幾天就忘記,你居然直接把束修都交給夫子了。平時瞧你說話細聲細氣溫吞吞的,怎麼辦起事來如此風風火火呀……」
2.樵女摟著歡天喜地的毛孩兒去收拾收拾,說要給他撿個樣子連夜綉個文秀一些的書包出來。
王大嘴扒了兩口飯,沉默地盯著兩個高興的孩子出屋的背影,下了決心要更努力的殺豬賺錢才是。
毛孩兒第二天便背著樵女連夜趕綉出來的書包高高興興地朝學堂跑去,沿路碰上熟人都會熱情地拉著人家嚷嚷一句:「我要上學堂啦,對啊,這個書包是樵女姐姐綉給我的呢,好看吧。」
到得這天樵女砍好柴下山回到寒窯前的時候,就正好撞見大壯他娘在草帘子前轉悠,一見她回來,大壯他娘便笑眯眯地迎上前來,幫她把柴擔扶著取下來,「樵女啊,你給王家那毛兒繡的是啥書包啊,咱大壯瞅著漂亮,也想個一模一樣的。就照毛兒那書包綉棵那樣的草,中不中?」
樵女噗嗤一下笑出聲音,又捂著唇笑了片刻,這才放下手掌略有些遲疑地道:「書包倒是沒問題,只是要想綉一模一樣的,怕卻是辦不到了。我正巧沒有那青色絲線,那棵草是一株蘭花,蘭草的葉子不用青絲描邊便不成型的。要是大嬸子不嫌棄,我就給大壯綉個黃桂花,你看怎樣?」
大壯他娘當然滿口說好,不住道謝。
寒窯之中光線不好,樵女便把針線籮兒和綉繃子拿到外間,穿針引線,手起線飛,忙得不亦樂乎。她的手雖然因為砍柴,掌心多是繭皮,手背卻極是白凈,手指也極為纖長,十指勻勻靜靜地,十分好看。
大壯他娘便搬了一塊木頭樁子坐在旁邊,羨慕地看著樵女巧綉描著打樣。
「樵女過得這年頭便十六了吧?手可真是巧,也不知道以後落到誰家,那可是那人家的福氣喲。」大壯他娘無話找話,嘴也極是甜巧,盡撿著好話扯。
樵女微笑著點頭道:「是啊,大嬸子,過了年我便十六了。以後的事情,福氣不福氣,誰知道呢?」
「樵女啊,聽人都說你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丫環,你大嬸子我瞧著啊,卻覺得他們那些婆姨看輕了你呢。我估摸著啊……你說不定是哪家的小姐…」大壯他娘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奉承話。
樵女的針卻一斜刺到手指間,滴落一粒血珠子。她收拾著心神,將那血珠綉成了一道紅陽,倒也極為傳神。
「大嬸子說笑了……樵女不過只是一個落難的孤女而已,哪裡會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呢。」樵女埋頭含了一下手指,卻專心致志地繡起花樣來。
大壯他娘說了半天,也沒見著樵女再搭腔,自覺有些無趣,又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說是第二天一大早再來拿書包。樵女笑著揮手,又繼續埋頭飛快地拋著絲線……
大壯他娘走遠后,樵女才停下動作,將雙手攤開,手掌心朝上迎著天光。兩隻手掌心已經有著厚厚一層老繭皮,繭皮下還有好幾道交錯的傷疤。這樣的一雙手,莫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是丫環都不會有著這樣一雙手罷。
過去……還有什麼過去呢。
她現在只是樵女。
又綉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站起身,伸了伸懶腰,進窯去取了兩塊餅子扯著嚼吃完了,又繼續手不停歇地繡起黃桂葉片來。
毛孩兒低著頭就站在樵女身後有好一會兒了,她也未曾發現,只顧著埋頭苦綉。直到聽到熟悉的啜泣聲音,她這才慢慢轉身看向毛孩兒,關切地問:「毛兒,第一天上學堂,可是有調皮的童生欺負你了?」
毛孩兒搖搖頭,指著才勉強綉了棵樹樣的綉佈道:「都是我愛顯擺,大壯才會回家求他娘來找你綉書包。姐姐每天打柴那麼累,還要連夜綉書包,毛孩兒……毛孩兒對不起姐姐。」
樵女心中一動,柔聲安慰道:「不怪毛兒啊,姐姐不累的。只要毛兒真的能多聽夫子講學,每天都有進益,日後能有作為,姐姐就很開心啦。」
王毛孩兒破涕為笑,又轉悠著撿起柴刀給樵女砍起柴來,樵女溫柔地望著他,輕輕喚了一聲:「好弟弟。」
毛孩兒不好意思地擦著鼻涕,回道:「好姐姐。」
「男子漢可不能隨便就這般哭喲,以後毛兒要記得哦。」樵女又伸手給他抹了抹眼淚,指拇還颳了他的鼻子兩下。
王毛兒調皮地伸出舌頭作了個鬼臉,兩姐弟鬧作一團。歡聲笑語在空曠的山間傳出老遠。
時間就這般一天一天的過去.山村歲月易過,窮苦人家做做活,說說笑倒也過是極快.
這一日王大嘴攤上太忙,沒顧得上把樵女的綉活送到城中錦尚坊,那掌柜的左右等了一等,有好幾個喜歡樵女綉樣的富戶都遣了婢女前來打望.因正是臨近新年,各家各戶都想置辦一些新物事,這便想到了錦尚坊中經常會見到的一些精巧綉樣,想多買幾個回去做個帘子,換換枕巾什麼的.
樵女的綉樣極為精緻,無論是梅蘭還是菊荷牡丹都繡得栩栩如生,而且於普通綉娘不同的是,她竟然用的是蘇繡的雙針刺法,這樣綉出來的圖案就顯得格外的立體生動,鮮活明朗。
正因為秋冬兩季是囤來年柴禾的關鍵時期,樵女忙著打柴陰柴碼柴,都沒有多少閑工夫靜下來描綉,錦尚坊中的存貨本來就不多,眼瞅著就要賣空,外面還有人有意要買。這送上門的生意哪能推拒的啊,掌柜的一時等得有些心焦,便遣了個小夥計去尋那王屠夫問問究竟。
王大嘴正在給豬燒毛開邊,玉娘卷著袖在一旁料理豬下水。雖然是殺豬匠,可是想吃一餐肉食,也是極難的。可是臨近過年,毛孩兒始終是個小孩兒,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饞那吃食。莫說學堂里同歲的小孩比他高出半個頭,就沖著他認真念學從不叫苦的份,也該給副豬下水灌個血腸,再弄個燒豬菜鼓勵鼓勵他不是?
小夥計踮著腳尖站在遠處,這屠夫的攤上一地豬血一灘毛兒,旁邊人洗豬下水還弄得湯湯水水漫了一地,實在是無處下腳啊。
隔著老遠,小夥計就甩開嗓子喊:「王屠夫,王屠夫,你家最近沒送綉樣子來坊中,掌柜正問呢。」
3.王屠夫這才想起來,前兩日樵女拿了一籮綉好的帕子讓他送去錦尚坊中,過年買肉的人多,叫他幫著去宰牛剝羊的人也多,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這回事。想不到人家竟然催上門來了,可是這攤上正忙著呢,王大嘴想了想,便叫玉娘洗洗手帶小夥計回家去拿。
玉娘愁眉苦臉地起身將手洗了幾遍,還是老大一股豬下水的腥臊味,要是這般去端綉樣,怕會染壞味兒。王屠夫伸過鼻子一聞,也苦著臉犯了愁。
玉娘想了個折中的法子,那便是帶小夥計回去,讓樵女自個兒端著綉樣子送出來。
王屠夫一聽,這法中。於是,玉娘便帶小夥計回李村,繞過寒窯的時候就招呼著樵女去端綉籮。
樵女正埋著頭在陶盆中洗頭,見有人等著要貨,便匆匆忙忙的揉搓了幾把就取過盆上的帕子汲水。直到她收拾停當,梳理好秀髮,又用汗巾將發包一包,不至於披頭散髮的見客后才轉過身,那小夥計早已等得不耐煩,正嫌這山野之人多磨嘰時,卻正撞到樵女轉身抬頭。
一時之間,兩人都呆了。
想不到一寒窯之中竟然住著這樣一位女子,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桃花含露,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秀妍麗。
小夥計一時竟然看得眼睛發直。
樵女卻是身形一顫,腳步向後移動兩下,怎麼會是他……秦管家的外侄方生。那年他曾到過府上,與樵女有著一面之緣.他…這般震驚地盯著她,可是……認出了她?
樵女緊張地攥緊手,局促不安地立著。
「難怪掌柜的經常說那綉活定是個雅緻蘭心的綉娘刺出來的,也不太相信是王屠夫家裡人的活計,想必定是這位姑娘的綉活兒?」方生回過神,客套著。
呼……沒有認出來,樵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又埋著頭回了一禮,隨玉娘去王屠夫家端綉籮去了。方生若有所思地盯著家徒四壁的破敗寒窯,也不知道心裡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山野之中,竟然真的有空谷幽蘭般的佳人!
那面貌氣質,竟然一點不輸給蘇杭大城之中的大家小姐……
直到方生走出老遠后,還能偶爾見到他回頭張望的目光,隱晦地落在樵女身上。
因為平時樵女不是打柴就是在寒窯之中貓著,一臉灰塵一臉泥的,來了這快兩年的時間,李村的人也沒真正仔細瞧過她的模樣。
玉娘也是第一次在天光之中將她的樣子瞧了個真切,心底竟生起隱憂來。一個孤女,生著這樣一副容貌,將來若是為人瞧見生出事端來,又有何人能護得住她?
王屠夫賣完肉收攤回家的時候,時辰尚早。玉娘便將這心事一說,王屠夫冷著臉想了半天,從此一到晚間便會時不時的去寒窯前轉悠幾圈,就是颳風下雪也從來沒有停歇過。
這事樵女也是無意之間起夜時瞧著的,心底對王家的這份情義就愈發感激起來。
見綉活兒緊俏,那方生年前又來過兩次,催著樵女補綉一些指定的花式。可是樵女這兩次都沒有再凈面,隔著柴垛大力砍著濕柴,那副尊容又與當時所見的出水芙蓉判若兩人。
到得新年前最後一次送銀錢來結帳時,樵女與方生竟然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個了。方生自知無趣,心中也犯起了嘀咕,雖然有些不甘心,便終究不願意降低自己的逼格,來將就這麼一個對他不假辭色的打柴女。
也許,那天,只是花了眼閃了神才會起了意罷。
這事也就這般作罷。樵女卻放下了這兩月以來的擔心,舒舒服服地放心洗漱了一番。王毛兒上學的束修這一年是交完了,可是練字得買只好筆,還要備一方硯台墨石啊。
以前是不覺得這些東西有多金貴,現在凡事靠自己一手一腳去掙,才知道時日不是那麼好過。筆墨竟然也成了她可望而不可及,要細心盤算,節衣縮食才能勉強換得的物事。
粗布衣裳,鬆鬆挽起長發,包上青巾,穿上玉娘給她新做的棉鞋,她便沿著記憶中的方向朝書局坊那條街走去。業城地處偏遠,筆墨紙硯都賣得極貴,她打算多轉幾家,比對比對價錢,選一些她能買得起的購置一些給王毛兒備著輪換。
那些掌柜小夥計的見著她衣著寒酸,本就不大待見,有兩家見著她光看不買,還直接轟她走人。逛到最後間書局時,剛一踏進鋪子便與兩個衣著華麗的書生擦肩而過。
樵女習慣性的半掩著面朝里跨,耳朵卻聽到那兩人正在談論著最近中舉的張家公子的一樁趣事。
「文兄,可曾聽聞這張梳行中舉后的風流韻事?」
「聽過聽過……他隨喜遊行那天就有好多小姐躲在沿街的二樓向他投擲綉帕呢。這錦尚坊的綉帕最近可賣得脫銷了,毛掌柜成天笑得合不上嘴。還不全因那些小姐扔了綉帕,得重新補置么……」
「文兄,你這可是舊聞了。我這可有最新消息……」
「李兄不要賣關子,速速道來,讓我一聞,看看是不是真的那般有趣?」王兄被吊起了興頭,著急地追問。
李兄神神秘秘地左右四顧,這才附耳在王兄耳朵旁邊壓低聲音說道:「那張梳行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你定是想不到他這些日子去幹啥了……我可告訴你,你站穩嘍……他去金陵逛窯子去了,都在那秦淮河的花船之上逗留了一個月有餘了。……」
王兄瞠目結舌,「李兄,你可莫要信口雌黃……張梳行哪能是那般人物?」
李兄拍著胸脯力證自己沒有胡咧咧,「千真萬確啊……我剛自金陵回來,我在花娘的船上瞧著一人像他,還曾偷偷地跟過他兩日,他一船一船的輪換著找花魁娘子,還跟人起過爭執……我可看得真真兒的,錯不了,就是他!」
兩人勾肩搭背地遠去,樵女木然地站在門檻處,嘴唇緊緊地咬合在一處,抿得發了白。
張梳行……
4.「姑娘?你到底要不要進來啊,別堵著門啊……我這店小門戶也窄,你這麼一堵,後面的客人都進不來啊……」戴著招風護耳帽的掌柜兩手攏在袖中,不住地朝樵女喊著。
「我這就進,這就進。」樵女進得這間小書局,四處瞧了瞧,先是問了幾本舊書的價格,又摸摸宣紙,這店家小本經營,連宣紙都撿最低劣的進貨,摸上去粗焅刺手,要是用這樣的紙來寫字,字不成形還會漏墨。
可就是這樣的紙張,也是樵女買不起的。
掌柜見她左摸右瞧的,也只當她是來看個稀奇的,漸漸的也不熱絡招呼她,自顧自的倚在櫃前歇息起來。
樵女卻把先前問過價格的一隻筆和一方硯台,一塊品相不太好的殘墨石挑了出來,拿給掌柜,「我就要這三樣,掌柜的看看能不能再少點?」
掌柜的原本喜笑顏開的找麻繩來打包,一聽竟然要求便宜又皺巴了臉不住搖頭,「小店小本經營,便宜不得,便宜不得……最多送你一些添頭。」他指著書局角落裡的一堆殘缺書本又道:「那些書又臟又破敗,是個愛喝酒的破落戶鄉紳賣來的。那天我正巧不在柜上,夥計見他窮得飯都吃不上了,動了惻隱之心,就給收下了。可是都堆在那邊一年多了,翻都沒人來翻過……你要是瞧著喜歡,可以挑幾本去壓跛了的桌腳或者凳子腿兒什麼……」
樵女走過去,拂開上面落著的一層厚厚的灰塵,又抻手掩了口鼻,蹲下來細細翻揀。這一堆書中大多是淫詞艷賦,樵女翻了幾層便住了手,正打算離開。腳尖一踢,卻碰倒了旁邊的另一摞書。書本嘩啦啦倒下來,激起老高的浮灰,樵女被弄得灰頭土臉的不住嗆咳。
那掌柜抄著手在旁邊偷笑……就這堆破書,就是拿去墊桌腳都嫌它寒蟬,偏生這姑娘當得真,竟然真的去扒弄它們,這可不……被灰嗆著了么?
嗆是嗆著了,樵女隨手撿起那惹禍的一摞書中的好幾本,苦著臉轉頭道:「掌柜,你這書將我嗆面這般模樣,留著在這兒也佔地方,這一摞全給我拿回去墊腳算啦。我那床太高,有時候半夜睡不穩當滾落下來,跌得腰疼……」
掌柜幸災樂禍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收斂,只能不情不願地將這摞書也給樵女用繩系了,讓她打包拿走。
「這書總算是塞出去一摞……」掌柜的慶幸地感嘆。
而吃力地提著書本慢悠悠走出書局的樵女一出門,腳步便加快往拐彎處邁,一轉眼便躲入了臨街的一條小巷口子中,卻忍不住心潮起伏,眼眶一熱,淚盈於睫,卻震顫著被她咬牙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倚著巷壁慢慢蹲下來,懷裡緊緊地抱著那摞殘書,唇被牙咬得泛了血。
這一摞書,多是手札,被踢落在地時,樵女一眼就將它們認了出來。那個如行雲流水般的字跡,雋刻在她的腦海之中。她其實不是被灰塵嗆著,她只是一時情緒太過於激動,震驚得嗆咳起來。
而為了得回它們,她竟然用欺騙……老闆苦臉的時候,她的心就揪起來半懸著,生怕他會察覺到,從而將這些書處理給其他人或者是……銷毀掉。
也許,對於世間其他人來說,這就是一些殘破的不知道是誰寫下的手札。可是對她來說,那是祖父的字,是祖父的魂……抱著它們,就像還偎依在祖父的懷中,還是那個不識人間愁悶的小丫頭。
可是……一切都沒了。祖父沒了,家沒了,什麼都沒了。
張家……張家竟然還落井下石。若不是她逃得出來,只怕……早就自絕人前,飲恨於黃泉之中。
張梳行竟然還高中狀元,張家立時成為業城之中炙手可熱,人人追捧的名門望族。
今時今日,她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女,客居在李村,以打柴和綉活兒維生。她有什麼能力去和張家斗?
只是屬於她的東西,必須得拿回來。
樵女橫下心,鎮定好波動的情緒,紅著眼圈提著書,迎著風雪一步一步地向李村走去。
不過半個時辰之後,那間小小書局前又折回來兩個羽扇綸巾的文雅書生,正是先前談論著張梳行風流韻事的王兄與李兄。
他倆一進門就急哄哄地掏出老大一錠金子往掌柜面前一甩,然後盯著掌柜問:「掌柜的,前年來你書局賣書的,有一個城東頭姓金的破落戶鄉紳……你收了他家三十幾本殘書,其中有一些是手寫的杞記,你快生去找找,看還在不在局中!」
「對對對,快些翻翻……那些手札可是千金難尋的真跡……要是能找著一本,這種金子我們再給人十錠都可以。」李兄也急吼吼地幫腔。
只見掌柜怔怔地盯著角落那堆殘書,眼睛發直。兩個書生徑直奔過去,一本一本的翻找起來,灰塵拋起,他倆竟然急得連面都沒有用袖遮一下。
「沒有……王兄,你那邊呢?」李兄盯著王兄。
王兄哭喪著臉擺手,「只是一些香艷的野怪,還有幾本艷詞……」
掌柜這才反應過來,顫聲問道:「你們到底在找什麼?那破落戶賣的書確實一直堆在那邊,只不過半個時辰之前,有一個姑娘過去挑添頭的時候,把一摞書踢倒被灰塵嗆得快哭了,我便把那書送她拿走了……」
兩個書生面面相覷,爭先恐後地搶上前問話。
李兄說:「哪個姑娘,長啥模樣?姓啥名誰?家住何方?」
王兄問:「走了多久,往哪方向,身形胖瘦高矮?有沒有什麼明顯的面貌特點?」
掌柜的方才在兩書生翻書的時候,已經用牙咬過那錠金元寶。居然是十足的赤金,用手掂量了一下,起碼有五兩重。書生為什麼手札來,還說一本能換五錠赤金……那就是幾千兩銀子啊……
「到底是什麼手札讓你們著急成這般模樣?」
5.掌柜本來不太相信金破落手頭賣的會有啥好貨,那堆殘書他都沒有一本一本仔細瞧過便扔那邊喂灰塵了。此時一見書生直衝著這書來尋,並一副有錢燒得慌的模樣,便心熱起來。金子眼熱,也得落得了他的口袋才行啊。
「什麼手札?……是蘇太傅親筆書寫的手札!」王兄激動得雙目發紅,聲音尖利地吵吵。
「蘇太傅你曉得是誰不啦?蘇青彥……別號南瑾先生的蘇青彥!當朝皇上的帝師,出自三代帝師家庭江南大家蘇府……官至太傅,桃李滿天下的蘇青彥蘇老先生啊。」李兄面紅耳赤,情緒高漲,唾沫橫飛地高聲嚷嚷道。
掌柜已經瞠目結舌,震驚得無法言語。
「你們,你們聽誰說蘇太傅……蘇太傅的手札,在,在我的書局之中的?」
「金破落啊,他給張梳行當過幾年西席,那幾本手札,便是他暗中偷出來私藏著的。只是他自己嗜酒如命,越喝記性又越差,自己竟然都不知道把這書藏在哪堆書里了。今日我們在暢園春喝花酒,正巧聽到他醉酒在跟姘頭胡咧咧……我倆就上了心,輪番上陣將他灌得爛醉如泥,要他回家拿書出來一觀。
結果……結果他才想起,家裡的書,全都給賣到書局中來換酒錢了……他很肯定的說,那些手札是跟二十來本艷詞堆放在一處的……正是賣到小小書局中來的。」
掌柜氣得直哆嗦,臉色鐵青地跺著腳,「啊……如果真是這樣,那女子提走的一摞書怕只怕,全是那幾本手札……一本五錠金,那可有上十本之多啊……不活啦……我竟然當添頭白送給人了!」
掌柜的急忙關了店鋪,三人上街像無頭蒼蠅般亂撞亂竄著尋找樵女。可是此時的樵女早就到得城門處,往李村急行著。
樵女自進書局未留名姓,也一直低頭輕言細語,時有遮掩之態。掌柜悔到腸子發青,也無法描繪出她的相貌,只能從衣著打扮上判斷出,她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子。
可這天下,窮苦人家千千萬,到哪卻尋一個要拿蘇太傅的手札珍本墊床地兒的女子呢?
這無疑於大海撈針。
而聽就小小書局竟然驚現蘇太傅真跡,且被一窮苦女子免費提走去墊床腳……業城的書生名流們都瘋狂了,大呼著暴殄天物,將小小書局的門檻都給真的踏破了。
不死心來撿漏的,義憤填膺要來教訓掌柜的,趁機來看個熱鬧尋個趣兒的……小小書局便在這無意之間一夜走紅……後續各地竟然還有書生往這處趕來。
就連新中舉的狀元郎張梳行也從煙花之地秦淮河上,快馬加鞭的趕回業城,直奔小小書局。
那些手札原本屬於張家,是蘇太傅親手所贈。無故遺失,報官也沒找回來。此時竟然被人賣至書局換酒錢,並且還被人提回去搭床墊兒……這令張梳行出離的憤怒,眼裡悲憤得幾欲噴出火焰來,想將這死掌柜活活灼燒成灰燼。
在問明原由后,張梳行全城張貼布告,懸賞五千兩紋銀給提供消息的人,如果能找回失物,則再賞雪花銀一萬……
這事傳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王屠夫就在城東頭的集市上賣肉,自然也聽買肉的顧客們談論過。三人一聽一萬五千兩的巨額之數,竟然只為找幾本殘書,雖然那是當朝太傅大人的手記,可是……太傅,大家,三朝帝師什麼的,離他們這等人家都太過於虛幻。只有那白花花的雪花銀,才是實實在在惹人愛的物事。
一萬五千兩,那就是睡著吃喝玩樂一輩子,只怕也吃不完花不光了罷……
王毛兒聽爹娘這般一說,筷子都掉在地上沾了泥也不自覺。當他一蹦一跳地去樵女的窯里玩耍時,自然也將此事當做笑話講出來,還有模有樣的羨慕道:「哇……這個蘇太傅竟然比神仙還厲害么?他寫的字,居然這麼多人來爭……張家出一萬五千兩尋殘跡啊……姐姐,姐姐,你說這些字是不是金砂寫的啊?」
樵女在聽到張梳行布告業城尋書時,唇角譏誚地勾了起來。這手札,就算真的淪落為她的床踏墊,也比放在張家乾淨清貴。
見王毛兒對蘇太傅的極是崇拜,兩眼直冒星星,樵女又不由得輕輕撫著他的腦袋道:「蘇太傅不是神仙,卻是一個長得比神仙還俊逸的老頭子呢。他很有學問,對人又溫和,天下很多書生都想拜到他的門下當門生呢……」
「我也好想給蘇老先生當門生啊……」王毛長著一雙澄澈明亮的大眼,他的眼神發亮的時候,卻像極了作學問吟詩中的蘇太傅那般孩子氣的模樣……
樵女突然埋了頭,低低地道:「毛兒啊,你做不了蘇太傅的門生了。」
毛兒黯然地低下頭,「我知道……我家這麼窮,連束修都是姐姐綉帕子攢下來的錢……蘇太傅那麼尊貴的人,當然不會收我當門生。」
樵女止不住的無聲心痛起來,可是當著王毛兒的面,她不能發出哭聲,只是顫著雙唇不住震顫著,又開又合地壓抑著心中的翻滾,好一會兒才勉強能開口道:「毛兒不要誤會。蘇太傅從不嫌棄窮苦出身的孩子,他是一個真正高潔的先生。只是……他如今已經歸天了,想收毛兒也收不成了。如果他在生的時候,知道有毛兒這麼一個懂事的孩子想當他的門生,他肯定會願意收你的!」
王毛兒聽說蘇太傅已故,心中卻難受起來。小孩的感情不會掩蓋,要哭便哭,難受便難受。見他哭得傷心,樵女壓抑下的淚意也突破眼眶的封鎖,涌落下來。
家逢巨變,千里奔襲,卻慘遭人暗害。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此時,面對著純真的王毛兒,樵女卻不想再忍著不哭。
「祖父……若兒好想您……」樵女以幾近不可聞的音調,輕輕地呢喃著,繼而放聲大哭。
6.經那一哭之後,王毛兒與樵女又親近不少,更似是親姐弟般。
寒窯與王毛兒家兩兩相望,王毛兒學堂回來之後,會首先到樵女窯前坐坐,把今天學的學問都複述一遍.剛開始只是小孩心性,求贊求認同.但是後來他去慢慢發現,樵女也是識文斷字的,而且有時候無意之間說出來的話,令周夫子聽后都吃驚.
王毛兒見周夫子都吃驚,便動了小心思,格外的親近起樵女來.有時候還竟然要賴在窯中與她同睡一榻!
這惹得玉娘暗中不知道嘆息了多少次,說這王毛兒生太遲了,要是再長個幾歲……
王大嘴搖頭,長個幾歲又能怎樣?樵女也不可能便宜著他們老王家……那祖墳除非埋在龍眼睛里!
倒是有些嘴碎的婆子些暗中來打聽樵女的口風,樵女卻一應以已曾許人推拒。眾人細問,她又不好發作,只是說那人失去了聯繫,但她不能不信守諾言。
守諾……
張梳行也正在與張母爭論著這個問題。
「梳行啊,你高中狀元!那蘇家當時的小兒女婚約,我們當年已經口頭退過了,雖然沒有紙約,可是……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就是那知府的秦小姐配你娘也覺得是高攀了咱們家的。你為何,非要去尋那蘇家小姐?」
張梳行看著地面,堅決地道:「母親,人無信而不立。當初我們張家也只不過是業城一個普通富戶,只因為曾替蘇家千里送孤入京,才得了蘇太傅青眼。加之兒子薄有學問,蒙太傅不棄才收為門生,如今就算是高中狀元,也只不過是太傅之功勞。
太傅因故被貶出京,路遇劫匪亡故,而蘇小姐不知所蹤,這事已經是一樁慘事。您們竟然為那秦知府的女兒看中兒子,私自上江南蘇府宗族裡遞退婚口信……您們……您們真的令兒子感到失望和震驚!
母親不必再勸,秦清雪我是必不會娶的。您日前告訴兒子,蘇家小姐流落秦淮,兒子一家一家的去訪了,沒有此人!
可是在蘇家小姐沒有執信物來親自退婚之前,兒子必守諾等她出現!」
張母還待再勸,卻看到張梳行已經臉色清冷,一雙點漆般的黑眸中隱隱含上了羞憤之色。就這退婚一事,兒子竟然就氣成這般模樣,若是他知道她後來暗中再作下的那些事……怕是,怕是極有可能不認她這母親!
可蘇太傅已亡,江南蘇家也沒有尋找蘇家嫡孫女。她怎麼就不能明白兒子為何放著好好的知府千金不要,非得等那不知道流落到哪處的蘇淺若呢。
就為了守諾?狗屁……諾能幹啥吃?
當初巴巴的與蘇家結親,也正是看中他太傅之勢。自己個兒的兒子,便是那人中龍鳳,不是一般女子想嫁便能嫁得進來的。特別是,他現在又中了狀元,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就算是說那蘇淺若是千人壓過萬人騎上的花娘,張梳行都要一家一家去尋訪。這種會令兒子失性失心的狐媚女子,千萬要不得……
張母嘴上服著軟,可心中卻已經打定主意絕不能讓張梳行如願。
張家原本靠的是走鏢營生起家,張家祖上世代以誠信為本,張老爺在世的時候雖然已經轉型成一方富戶,卻時常教育梳行,做人首先得信守承諾,男子漢,一唾沫一個坑兒,若非不許,許了的就要去承擔。不能隨意毀約,不能放棄做人的最基本的原則……
何況,張梳行在蘇太傅門生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與蘇淺若是有過幾面之緣,彼此印象都不差的。蘇太傅從不重門第,只論才幹,再加上感激張家當年護送蘇淺若上京,張老爺因此被匪徒重傷落下殘疾,而後兩年便因此去世,所以兩家便因此結下了一紙婚約,相約待蘇淺若年滿十六便行嫁娶。
因著蘇太傅的聲望,張家在業城甚至全國的商鋪都發展得極為迅猛,漸漸的,生意做大了,心便野了。想得到的就更多!
誰曾想,蘇太傅因案當庭頂撞皇帝,天子一怒之下將他罷免,其實還是存著氣消了請回來的心思,只是沒有明言。可巧蘇太傅,他也是個氣節大的,直接就驅車棄府出京,根本不去細想皇帝的暗示,皇帝本待私下晾他兩天便去太傅府上傳旨的。結果太監一到太傅府,竟然人去樓空,只剩下一座空空如也的府邸……
這一去,就成為絕響。
還沒回到本家,卻在半道被人劫殺身亡,嫡孫女蘇淺若失蹤……
可張家的勢已成,一躍成為全國屈指可數的幾大富商之一。若不是張家祖上有明訓,不得遷離業城,只怕張母就算是到得京城,靠錢開路,再加上她的心思精巧,極會來事兒,自然也能混得不差。
只是蘇家這門親事……卻再也無法給予張家助益……
只是這張梳行實實在在是被迂腐的張家祖訓教壞了。現在張家是有錢,又有狀元郎……如日中天,何必還要找一個失勢的孤女?
人家江南蘇府都沒有派人出來找尋過……
未過門的媳婦,已經口頭退過的婚約,在張母眼裡看來,就是已經退掉的親事。
暗中派人看著張梳行是勢在必行的。只是,有時候命運就這般奇特,張梳行只不過在書局和暢春園中轉悠了三天,便稟報張母,這蘇淺若他還真找著了,並且已經定下婚娶之約,不日成親……
張母瞠目結舌地道:「怎麼會?蘇淺若怎麼可能還呆在業城?這事絕不可能!」
當年,她可要那人將她帶到胡人之地的啊……
張梳行臉色不太好看,為難地思忖了片刻,這才緩緩地道:「母親之前說過蘇家小姐可能淪落風塵,確實是這樣……她不在秦淮,就在暢春園!那最近兩年聲名鵲起的花魁清音便是她!」
確實是已經賣入青樓,那人辦事也算得力。只是可能中間出了些差錯,她才又轉回了業城……
7.張母細思著,青樓女子操持的是賤業,就算再進門也是低人幾等,圈在後院之中她也能拿捏得住……但是答應得太過爽利,張梳行又會疑心。
所以在張母思忖的時候,張梳行的臉色越發黯然起來。他心目中那個天人之姿,清麗溫婉的少女蘇淺若,竟然真的淪落在花街柳巷之中,當他在暢春院見到她身著薄紗在一群男人的窺視下翩翩起舞時,他悲憤得無法自抑。
那可是他夢中的神女啊……竟然被玷污成一個艷名遠播的暢春園花魁!
張母沉吟再三,擺足了架勢之後,只同意讓清音以妾氏的身份入張家門。
張梳行力爭不得,其實心中也堵得慌,便負氣拂袖離開,去了暢春園。
清音突然得了狀元青眼,欲聘娶進府的消息已經成為暢春園甚至是業城的一樁熱聞。
清音的繡閣布置得不比普通富戶的小姐差,吃穿用度都極為精細,作為暢春園的一棵名符其實的搖錢樹,清音的琴棋書畫,四書六藝都學得極好,尋常人一擲千金她也未必見你。
盛名之下,必有其實。
一個青樓女子,賺再多的金銀珠寶,穿再多的綾羅綢緞,可是地位終究是娛人娛已的妓子,吃的是青春飯。能從眾多花枊之中脫穎而出,清音的智商自是不必多言的。哪一個花娘的內心深處,只怕都是在盼望著一個良人的!
而今,狀元郎,年方十九,生得眉清目秀,人品端方;家世又好。這樣的良人,就算是妾,清音也是甘之如飴的。
她的想法很簡單,勾欄之中有很多隱秘的手段,哄男人嘛……就算日後張梳行另娶貴妻,只要她巴得住張梳行的心,自然不會懼怕那些矯揉造作的柔弱小姐們!
所以張梳行的為難在她看來,都是小事一樁。而且,能更好的體現出她的大度與賢惠……
清音生得極是美艷無方,勾人的手段也層出不窮,要端方的時候如大家閨秀,要嫵媚的時候又似攝魂的魔伶……擺得上檯面,上得了嬌床,哄得了夫婿,做得了低小。
張梳行已經先入為主的憑藉一隻玉釵認定她便是蘇家嫡小姐蘇淺若。心中鬱結難平的,是她不再是那個清雅的蘇小姐,但是……清音自然有清音的妙!
她如此大度的體諒於他,他又能全了與蘇家的婚約,信守了承諾,何樂而不為之?
所以,成婚這一天,雖然是要從側門抬進來,可是張梳行卻備的是四抬的花轎,自己親著紅袍喜服頭戴紗翅帽,騎著高頭大馬前去提前安置下來的小院之中迎的親。
這種作派,比起普通富戶娶正妻也是不遑多讓的。
清音自是很滿意,一早就打扮停當,專等著張府的花轎來接。喜娘是城東有名的王二喜,是執了官府明牌玉碟的官媒兼喜娘。送嫁的人馬,是暢春院早年從良的小姐妹以及夫婿們……
而在這眾多已從良的婦人之中,清音無疑是嫁得最好,命最金貴的。所以,招人羨慕忌妒,也自是難免。人前笑臉迎,人後道是非,清音明明聽到那些竊竊私語,也只當作一種榮耀來領受。
張家大院,高門大第,張燈結綵,一片喜慶。
為首的管家松伯不住地對著前來看熱鬧和道喜的街坊鄰居們拱手作揖,笑眯眯地道:「今日張府娶親,擺流水席百桌,無論是哪方賓朋,只要是誠心前來相賀的,都可入席就宴……」
此話一出,滿街喧囂。這就是可以吃白食的意思嘛……
張府擺宴,規格自是極高,山珍海味,飛禽走獸,能買則就肯定有……業城平時能吃上肉的人家戶都不多,何況是這種大宴?所以,那人如潮水般蜂擁而進,後續還有絡繹不絕的人在源源趕來。
在業城,也沒有那許多繁文縟節的講究,男賓女賓也沒有分席而坐。
新娘被喜娘背著進門時,全場矚目,都為她那一身鑲綉著金鳳的新嫁衣和上好東珠制的鳳冠霞岥晃花了眼。
這清音,在這身嫁衣上可是花了大價錢了啊。
一鳴驚人……
雖是側門入,卻是花轎抬,還伴著官媒而入,尚有送嫁隊伍……又穿得這麼招搖出挑,業城花魁成為張家貴妾的談資又得火上好幾日了罷。
張梳行未入蘇太傅門下,未中狀元之前,在業城是由白元私塾啟的蒙。所以他成親,白元私塾的同窗好友們都齊齊來賀。其實某些家境貧寒一些,心跡又風流的同窗,未嘗不是想藉機來免費看看清音。
與張梳行交好的王睱與李汩到得最遲,雖然綸巾華服的,精神頭卻不是太好。松伯迎他們過來時,並沒有留意到在兩個的身後,還跟進來一個全身籠罩在一青色斗篷中的女子。
松伯只當是兩位公子的內眷,兩位公子呢,根本沒有回頭瞧……
女子隨兩位公子一路行至貴賓席上,安安靜靜地坐了下首,面向布置得富麗堂皇的喜堂。
喜娘背著清音正往地上放,張梳行一手牽著紅綢一端,將另一頭交給清音手中握好,兩個在主婚人的指引下,做好了拜堂的準備。
「一拜天地……」
一對新人整衣而跪,雙手貼地,掌心向上,頭正要往下磕的時候,驚變陡生。
青衣斗篷女突然俏生生地站立起來,斷喝道:「且慢……我有幾句話想問問張梳行張狀元郎!」
張梳行卻被這女子的聲音驚得一顫,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視線灼灼地盯向她。
清音感覺到了身旁人的緊繃,心下不安,也隨著張梳行的動作立直了腰身,隔著珠簾的縫隙望向青衣女子。
張母坐在堂上,原本笑意吟吟的臉上突然顫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的脊背瞬間挺直,手中的綉帕飄然落地。
至於賓客,則是全都瞪圓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堂上對峙的三人……好事者心中已經編造出一個兩女爭一夫,烈女闖喜堂的精彩故事來。
8.「但……講無妨!」張梳行視線鎖著青衣女子,語音輕顫顯出幾分不平靜。
「請問張公子四處宣揚,娶的是十歲便定下的婚約中的新娘,是也不是?」
張梳行點頭,「正是……梳行確實為履約娶清音……」
「你娶一個青樓花娘,認定她是你的未婚妻?確實出自你的本心?」青衣女子的斗篷下的身子開始輕顫。
「是……她有我張家當時定情的信物玉釵為憑!」
「那麼……你的未婚妻,在你心目中,就是這般?……張梳行!」青衣女子陡然提高音調,冷聲喝斥道:「你辱我蘇氏一門,欺我孤女無依,便能顛倒是非黑白了不成?今日……我便要這業城的父老鄉親們看看……你張家……是如何的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蘇氏……張梳行震驚地看著那一件青色的斗篷霍然被揭開,露出一張……和記憶中的蘇淺若能完全對上號的清雅面容來。
「你……是淺若?」張梳行騰地站起來,看看蘇淺若,又看看清音,視線在兩個女子之間來回遊移,「如果你是淺若……那麼,清音為何會有我張家定情信物?」
蘇淺若的視線掠過幾人,直直地插進喜堂之中,張老夫人正襟危坐,眼神中含著無數的警告和震驚。
「張梳行……你要娶誰我管不著!可是,你不能打著蘇家的幌子,污辱我蘇家的先人!我祖父待你如親,你竟然要這般抹黑他!你娶的是明明是勾欄花娘,為何要冠我蘇淺若的名?」蘇淺若神情激憤,眼圈開始發紅。
張梳行丟掉手裡的紅綢,蹬蹬蹬地走下台階,來到蘇淺若面前,竭力解釋道:「淺若,我真的以為清音便是你!你想想,就算是一個花娘我也願意娶進門,我將那婚約看得是如何的重要?我怎麼可能存心污辱蘇家!你……你可得相信我!清音既然不是蘇淺若,我自是不會娶
的……今日的婚事就此作罷。而你和我之間的婚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你放心,我必以正妻之儀迎你進門!」
蘇淺若卻含著唇淡淡地笑起來,她認真地睨著張梳行,然後伸出手指指向高堂上坐著的張老夫人道:「你想娶我?你母親會答應嗎?她不會又要暗中哄我服下蒙汗藥,將我交給我牙子,將我賣到茹毛飲血的胡地做……做花娘吧?」
張梳行瞠目結舌,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蘇淺若在說什麼?她在說什麼?
「原來你不知道!想來是我錯怪了你罷……祖父被劫殺,將我藏在馬車箱籠之中,拉著馬車的人往東而來,馬車棄在荒野之中……我走破了繡鞋,又赤著腳走了兩天兩夜,來到業城!
我不是來求你與我成親的,我只是想讓你們派一個人護送我回江南……可是你們對我做了什麼?」蘇淺若含著淚死死地盯著張母,睫毛不停地震顫著,硬生生要將那盈於眶中的眼淚逼回去.
她這般倔強而憎恨的表情,讓張梳行如遭雷擊,心中劇烈地顫抖,回望母親,張梳行捏緊了拳頭,「母親……淺若說的,可是真的?您告訴我……」
當著滿城百姓,名流鄉紳甚至還有知府老爺的面,張母如何能承認這份罪行!她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平靜地道:「我根本從來沒有見過蘇淺若,這下藥還發賣的事情,如何能扣到我頭上?」
蘇淺若早就知道她不會承認,所以便緩緩地從袖袍之中抽出一張磨得泛了黃的麻皮紙捲來。張母的臉色騰地就變了……她立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急急地招呼著家丁,「來人……將這個來歷不明,信口雌黃的女子打出門去。」
那便是鐵證!
是她當初寫給人牙子的發賣文書……
人牙子其實也不知道蘇淺若的真實身份,張母聲稱是府中一個患病的丫環,是張梳行房中的通房,薄有****……倒給了人牙子一百兩,讓她找人將蘇淺若賣到烏孫國的普通娼院之中……並再三交待,不能讓她活著回到中土……
張梳行接過文書,一目十行。看完之後,手已經不住地顫抖起來。可他沉吟片刻之後,卻突然靠近蘇淺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硬生生扯進他懷裡壓制住。這才附耳在她耳邊哀求道:「淺若,這件事是我母親做錯。可是張家數百年聲譽,以誠治家,我也剛中狀元……你看,是不是不要當眾再鬧……我們私下裡找個安靜的地方解決?」
張母讚許地點了點頭,緩緩坐回太師椅。這才像是她生的兒子!審時度勢,識時務。
蘇淺若震驚地低頭,看著張梳行將那紙文書緩緩地塞進了他的袖袍之中……他的雙臂如同鐵鉗一般,死死地箍住淺若的上身,半拽著她往內堂之中拖。
蘇淺若目眥俱裂,眼中悲憤得幾欲噴出火來。低頭狠狠一咬,趁張梳行吃痛的片刻,她又抬手狠狠地頂向他的面部,張梳行鬆手護臉……蘇淺若掙脫而出,朝著張府的外門飛奔而去。
全場靜寂,無人敢攔。
直到跑出府門,她才回過頭,「天道有眼,善惡有報……張家忘恩負義,迫害一介孤女!鐵定不會有好果報!」她的錚錚冷語,擲地有聲,卻飽含著無限的屈辱和怨恨。
眼見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張梳行才踉蹌地後退了兩步,終究……終究是他張梳行負了蘇淺若。
張母朝人群中使了一個眼色,那人便趁亂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向外院,沿著蘇淺若跑走的方向追蹤而去。
清音當場被退婚,自是羞憤難當,一身華麗的嫁衣,金光閃閃,一頭珠翠,無不在嘲笑著她的痴心妄想。
她甚至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哼……美夢易碎,妓子如何配得起狀元郎?操持賤業的女子……偏生就你們這些被屎糊了眼的臭男人瞧得上……」
清音未置一詞,一把掀開鳳冠,將它摜在地上。她拖著嫁衣,恨恨自去,幾天後卻有消息傳來……清音並未回到暢春園,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而蘇淺若在喜堂前講的事,雖然被張梳行當機立斷的截住了鐵證文書,卻無論如何給眾人的心中留下了一個壞印象。
張家這一門親事,沸沸揚揚的讓業城熱鬧了好幾日。
9.蘇淺若被捉住的那一刻,略微有些驚慌,卻不過片刻就安靜下來。
在業城,張府家大業大權勢滔天,不異於一方土皇帝。張母的狠毒,她兩年前已經領教過。這一次再捉住她……只怕再難逃脫生天。
可要她低頭受辱,卻是萬萬不能。
蘇家一門清流,絕沒有貪生怕死之輩。只是祖父死前說的那句話,蘇淺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不要回江南……去張家避難!」
祖父,你這次可是看錯了人呢……
來張家,不是避難,是送死!
那人孔武有力,不過追了半個時辰便將蘇淺若制住,帶到了一個荒廢的破廟之中。蘇淺若曾試圖說服他,「為虎作倀,行惡不會有好結果。」
那人卻仰天哈哈大笑,氣息綿長。破廟之中殘破已舊,到處皆是蛛網浮塵,這一笑,卻不知道震破了多少蛛兒辛苦織出的網。至於浮塵,卻掉得蘇淺若滿頭都是。
「這個世道,不過是弱肉強食。有啥好不好結果?」那人玩味地而譏誚地盯著蘇淺若,「聽說……你還是曾是個大家閨秀?你在喜堂前所說的事如果是事實的話,你這次卻是愚蠢到了極點,自投羅網給老子送銀子來的嘛?」
他用一種讀書人都是榆林腦袋的眼神看著蘇淺若。
這種人,眼中只有銀錢。人命,氣節,尊嚴……在他的眼裡,確實如草芥。
「張母想讓我如何個死法?」蘇淺若別開視線,痛苦地閉上雙眼。
「不知道呢!我也在等消息!左右是個不能見人的死法罷……」那人輕描淡寫地玩弄著手指,「反正你一死,爛在一個無人得知的地方,張家的事,不就揭過去了么?」
蘇淺若埋著頭蜷縮成一團,繩子勒破皮膚,嵌進了血肉之中……痛得她直打顫。嘗試了好幾次……還是掙不脫,連松一點都不可能。
陰影陡然罩落下來,蘇淺若慢慢抬起頭,看到一張放大的男人的臉正一臉興味地盯著她仔細打量著。而他的目光,梭視最多的,卻是她的胸部……
「暢春園的花娘很貴……像你這般姿色的美人兒,估計上一回得花上百兩。我沒有錢……可是……」他的手伸向蘇淺若,沿著她光滑的臉蛋往下滑,「你既然註定是要死的,為什麼不廢物利用……讓我享受享受?」
蘇淺若只覺得身上的肌膚都顫了起來,似被毒蛇爬過般,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應聲而起,漸漸遍及全身。她咬緊牙關,肌肉繃緊,面上卻突然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
「喜堂前的話,你聽過便應該知道……兩年前張夫人是將我發賣給人牙子賣入胡人的娼院!難道,你不好奇我如何逃出來么?」極力壓抑住心頭的恐慌,穩定下心神開口吸引住歹人的注意力。
還在下滑的手一頓,堪堪停在襟口的峰尖上。他抬起陰翳的三角眼,疑惑而好奇地望向蘇淺若。
賭贏了……蘇淺若屏住呼吸,竭力用著平靜的聲調道:「我沒有逃…我只是得了臟病……他們怕傳染給客人…便放了我。」
那人的手掌忙不迭地退開,人也立馬退到了兩尺遠的地方,一臉嫌棄地直拍手。
安全了……蘇淺若將頭靠向一邊的泥石神龕,靜靜地等待著她的死法。不用受辱,清清白白的去地下見祖父。祖父還會認得她么?會罵她這般弱小,沒有堅韌的生存下去么?……
「祖父……若兒真的儘力了……」
張母沒有親自來,經過蘇淺若那麼一鬧,她有的是事情要忙。知府那邊需要打點,張梳行這邊還需要她軟言安撫……半途而廢的喜宴總得張羅著鄉親們吃完散夥收拾……最最重要的是,這一次,不能給任何人留下她害人的把柄。
紙條是半夜的時候一個面生的中年男人送來的,上面就一行小字,卻決定了蘇淺若的命運。
三角眼的男人看過紙條后便撕成了碎片,他砸著嘴嘖嘖道:「真是狠……」
於是蘇淺若被連夜帶到了海子灘,那裡有許多暗河漩渦,普通人栽進去,也會有去無回。更何況是被五花大綁還被匕首刺進心臟,盡把而入的蘇淺若。
那人手腳利落,想來也不是第一次干這殺人拋屍的買賣。她慢慢地沉入水中,長長的黑髮飄動著,衣衫濕了水血意四漫,她的周圍,漸漸化作一片艷紅色的血色海洋。
冰冷刺骨的河水混合著入海處的海水,灌進嘴裡又咸又澀。
她睜著點漆般的黑眸,仰面望天。難得的沒有風雪遮天。
今晚的月亮,好圓……
只是她,卻再也看不到第二輪人間的圓月了。
這麼一想,卻突地悲傷起來。
海子橋邊,是巍峨的昆吾山。夜深似水,連綿的山脈似沉睡的獸,一片靜寂.
她的臉,慢慢沉入水中。骨縫之中似也被這冰冷的水,冰冷的夜,冰冷的世間所凍結。甚至,疼痛也變得飄忽起來。
心臟被匕首插穿,血如細絲般往水底墜……蘇淺若看不到,黑夜之中掩蓋著的一切。漂浮在水面上的血,只不過是臨近心臟部位的血肉里流出來的。心尖上的血,卻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牽引著,不往上漂浮反而直直地朝著水底黑暗的某個地方浸著。
若是有人能在水中視物,將會看到血霧之下,有一道筆直的細線,一滴血也沒有浪費的直接通往昆吾山底。緩緩浸落在一道暗金色的古樸圖案之上。血液不斷的累積,浸入其中,像是被什麼東西喝掉了似的。
圖案變得生動起來……有絲絲奇異的光華圍繞著那道似山似海的圖形旋轉著,每吸入一道血線,那光華就強盛一分。
直到……蘇淺若的心中,再也無血可流,那暗金色的不足巴掌大的印鑒突然飛了起來,發出一道圓形的光華,將她籠罩在其中。
海子橋下的海水突然翻卷著倒退,既而暴戾地衝上橋面……滔天的巨浪如巨靈神的手掌般,不斷拍打著海子橋,只不過兩三下之後,海子橋轟隆一聲斷裂開來……
海水衝過斷橋,衝上灘岸,將暗河道全部淹沒。浪不止,風又起,呼嘯之聲將附近的鄉民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