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跡部]

跡部景吾環顧四周，此時他正站在一個歐式花園中央之處。

不遠處噴水台的水正汩汩流淌著，發出叮咚聲響，乳白色的雕像彰顯著美好聖潔，不高不低的樹叢連綿不絕，而花壇上儘是擺放得非常整齊的各式花朵，五彩繽紛，繚亂人眼。

一派鳥語花香，靜謐安然的景象。

正當他疑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時，轉身便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朝日七夜正站在花壇旁，眯起眼朝他露出了笑容。

看到眼前的人笑容，他徹底愣住了。

那是他不曾見過對方露出過的笑容，一時竟然覺得比眼前的花還燦爛。

他一定是在做夢。他默默地想。

「跡部君，謝謝你。」朝日七夜朝他一步又一步靠近，然後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般，毫無徵兆地輕輕地牽起了他的手。

而這一次跡部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憤怒，而是驚訝。

這樣的觸感他還記得。他們曾牽著手遊逛過夏日祭，走過荒無人煙的鄉間小道。

而就在他打算開口詢問眼前的女生時，他發現她猛然睜大了雙眼，嘴唇微微張開，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驚慌失措。

緊接著一柄細劍從她的胸膛穿了出來，上面沾滿了鮮血。觸目驚心的紅色浸染著她的衣衫。

跡部想要上前扶住她就要倒下的身體，正當他伸出手的時候，他醒了。

又做噩夢了。

他摸了摸額上沾滿的汗水，緩緩閉上眼。

就算是清醒的狀態，腦海中那副可怕的畫面始終揮之不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的噩夢並不是毫無依據，而是建立在眼睜睜看到她倒下去之上的。

跡部景吾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所發生的事情。

清晨剛晨練回來，跡部家一個手下突然給他打電話，說他在新宿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和朝日七夜在一起。手下認識朝日七夜並不奇怪，她曾經因為網球事件和日野念一起來過跡部家，大概也是難得登門拜訪的同齡女生，很快便被不少下人記住了面孔。

而這個手下對他說的話，卻讓跡部微驚。

他說，在朝日七夜身邊的，是一個多年前就已經步入塵土的男人。至於為什麼他會那麼記得如此清楚，那是因為他本人就是那個人救下的遺孤。

朝日七夜身邊總會發生各種奇怪的事情，他對此早已淡定，而這一次他的心裡總覺得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於是他把這件事默默放在了心上，然後給她發了信息。正好那天是去自家別院的日子，離高尾山並不遠。

然而沒想到他後來還是收到了她的緊急呼叫。

並不喜歡麻煩別人的她，除非是走投無路，否則絕不可能按下那個按鈕。

他派下人去神社找那個神秘女子，而自己則乘坐直升機前往呼救之處。

然而等他匆匆趕來，被眼前的情景驚住了。

那個不好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下人口中的英雄男子，掐著朝日七夜的脖子，朝他笑得燦爛。

「就讓你也體驗一次，眼睜睜看著在意的人死去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吧。」

那個畫面後來無數次在他的夢境中循環，變換著花樣，彷彿又回到了被怨靈附身的艱難時期，令人頭疼。

也許失去之後才會懂得，後來參加了她的葬禮，他想到從前與她在一起的時光，然後心裡多少有些悵然。

「如果想起她便六神無主，那多半是戀愛了。」喜歡看愛情小說的好友忍足侑士曾笑著調侃道。

跡部曾經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

可是在眼睜睜看到她離去，然後短時間陷入噩夢之中，他不得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喜歡么？

他並不能立馬得出肯定的答案。

雖然至今還保留著初戀，可跡部多少也清楚，自己的理想型究竟是什麼樣的。

長相要過得去，活潑而不失教養，樂觀向上，做事認真，要強好勝，與眾不同。他並不在意對方家境是否貧寒，因為他一向信奉「高貴不在血脈，而在心中」，但重要的還是內心的強大。

乍眼看朝日七夜與他的理想型有太多不符合之處了。

她並不活潑開朗，相反帶著一股沉鬱氣質。不過教養上倒讓他認同，除了第一次突然握住他的手之外。遇事淡定得可怕，對於很多事情並沒有絲毫熱情，更別提什麼爭強好勝，就連鋼琴比賽也是在他的逼迫之下參加的。

但好歹她還佔了一項與眾不同。

她與他見過的其他女生全然不同，給人一種違和感。看起來是那麼不起眼的存在，可卻暗藏才華。總是一副淡定，沒有什麼表情的樣子，可本人遠沒有想象中那般無趣。他一向看人很准，也很容易察覺到對方心中所想，可她的心思他總是很難猜透。

與她在一起的時光總是給他震撼。跡部到達過很多地方，走過很多路，可不曾看到過與她一起走過的別樣風景。那些靈體與鬼怪是他從未接觸的領域，而她帶領著他，見證了千奇百怪，以及人世間的生與死。

逢魔時刻，百鬼夜行，夏日祭典，神秘神社……

還有最後的那場簡陋的葬禮。

跡部向來不是一個容易陷入過去回憶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比如只能堅持到高中畢業的網球，還有學業，家業。太多太多紛繁事務，纏得他無暇在白天再去花太多時間懷念一個逝去的人。

只有夜深人靜之時，她才會在夢境中與他相鄰。

應該是喜歡的。但是她已經不再了。

如果早一點發現自己的心意，一切是不是就有所不同了呢？

跡部不知道答案。

*

跡部景吾一手搖晃著手中的玻璃杯，杯中的紅酒蕩漾出好看的弧度，而另一隻手隨意撐在白色的桌布上。

應酬暫時結束了，他找了個角落，打算安靜地休息一會。

這場閑院家家主的慶生宴，恰好是朝日七夜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她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填滿他的心和夢境，而是在他的生活中漸漸淡去。

為了學業奮鬥的他每天都過得非常充實，倒上床就可以睡著，也不再做一些可怕的噩夢。他鮮少再單獨想起她，只會在特定的時候，或者看到特定的事物，才會記起還有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孩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很快他便察覺到身後有人走來，不過他沒有動作。這是自助餐，走動前來取餐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只是過了好一會，他都不曾感覺到那個前來取餐的人離開。

隨意地轉頭望去，他便瞧見了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女生，正安靜地看著他。

在一片喧嘩之中，兩人雙目相對。

「跡部君。」她率先開口了，臉上帶著一絲笑意。

「啊恩，我們認識么？」跡部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

他一向是矚目而又耀眼的存在，可以說被餐廳中前來參加宴會的所有同輩單方面認識都不奇怪。只是眼前女生看向他的眼神，與那些前來討好或者想與他打交道的女生全然不同。

平靜中帶著一絲悵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彷彿他是她的舊相識般。

「我看過跡部君的比賽。」女生笑著說。

跡部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生，一頭如瀑般的黑髮垂至腰間，身著低調但並不平價的簡單服飾，五官精緻，而眉眼間儘是淡然，嘴角微微勾起一個美好的弧度。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女生氣質很是出眾。

「藤原桑，你竟然在這裡。」突然間一個熟悉的女聲適時在耳畔響起。

跡部偏過頭便發現森川夏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森川桑，好久不見。」這個名為藤原的女生微微欠身，臉上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樣。

「藤原叔叔和阿姨正在叫人到處找你呢。」森川夏笑著說。

「是么？那我得去那邊了。謝謝森川桑的提醒。跡部君，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她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慢慢地離開了。

看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背影，跡部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他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女生，可那副本該難忘的模樣卻沒有在他腦海中留下半分印象。

還有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讓他難免在意了起來。

「關係真是好呢。」森川夏在一旁感嘆道。

「啊恩？」跡部有些疑惑地轉頭看向她。

「你看那邊，」森川夏用手朝藤原離開的方向指去，「那是赤司君吧，剛才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還真是形影不離呢。」

跡部淡淡地望去。

在與赤司說話的藤原，有一瞬間目光朝他的方向瞥來。

他能確定那並不是錯覺。

*

在步入大學的新的一學期里，跡部開始頻繁使用推特。

倒不是為了追隨潮流。他國中就有推特，而且粉絲不少，但向來懶得使用。但這一次他卻註冊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小號，只是為了關注一個他未曾見過的人。

不時夜。一個嶄露頭角的年輕作家。

這還得還得拜畢業后網球部正選的一次聚餐所賜。

正選人員大多是國中的原班人馬，外加三個正在學海中苦苦掙扎的苦逼高三黨，鳳長太郎、日吉若和樺地崇弘。

畢業季，大家各奔東西。忍足考取了D大醫學部，打運算元承父業。向日則選擇了會計業，宍戶亮去了體校，而跡部自己為了繼承家業，自然是選擇了金融系。

些許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相聚，氣氛反而比任何一次都要好。

「喂，為什麼聚會還帶著這種怪談書？」向日岳人指著日吉若身邊放的書大叫著。

「這是這個作者第一本書，在雜誌上的部分前段時間終於連載完，」日吉若難得興奮地回答道，「其實不算是正宗的怪談，更多偏向治癒系，不過偶爾換換胃口也不錯。」

「是么？」向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然後把書拿了過來，「不時夜？這個作者名字怎麼有幾分耳熟？」

「可能是她一開始的連載部分像冰帝那箇舊校舍，那段時間在冰帝校園裡挺火的。」日吉若解釋道。

「不時夜？」跡部皺了皺眉。

記憶力一向不錯的他還記得這個名字，以及背後的人。

「怎麼，跡部也看過怪談書么？」忍足笑著看向他。

然而跡部並沒有理會忍足的調侃：「日吉，你說這作者才出了新書？她還有在連載？」

「實際上當初在雜誌上更新到快要結尾的時候作者就失蹤了。這次據說是失蹤已久的作者回歸，把結尾補上然後一口氣出完這一系列。」

「是么？」跡部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在網上搜索不時夜的資料。

他原以為是別人的補寫，可在看到推特上還有她最近的記錄，仔細看說話的口氣倒有幾分朝日七夜的感覺，可又感覺又不太一樣。

跡部思索半響后，註冊了一個小號，關注了不時夜，然後把她列入了平日的觀察列表。

不管背後的人是誰，真相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某一天晚上，在看到不時夜新發了一條動態后，他忍不住想要去私聊對方。

然而到底該說什麼話，他完全不知道。

打打刪刪了無數次，他發第一條私信竟然花了半個多小時。

「你好，夜大，從高中開始看你的連載，很高興能夠看到你出書。」

他學著她評論里不少腦殘粉的口吻編輯下了這條私信，如此謙卑的語氣，乍看實在是不符合他的高調作風。

倒沒想到不時夜幾乎是秒回了他。

「沒想到竟然是老讀者，我很開心。謝謝你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於是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夜大，冒昧問一句，失蹤的這段日子是去尋找靈感了么？」

跡部剛發出就覺得有些不妥，於是連忙補充了一句。

「因為等了很久，所以不免有些在意。」

「因為生病了，所以不得不停筆。」

「那現在好了么？」

「基本痊癒了。」

「那就好，一定要好好注意身體！」

「謝謝關心呢。」

第一次對話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一向高傲的跡部實在是不太擅長搭訕。

有了第一次聊天，也就有了第二次。

而且跡部隱隱有所感覺，不時夜對他也很熱情，這跟被外界稱作高冷的她全然不同。一開始幾乎每次都是跡部先開啟話題，到後來不時夜開始主動找上他。

他們從小說情節，聊到人生理想。天南海北無所不談。

「夜大是女生吧？」

「其實並不難看出來吧，說起來你和我認識的一個男生特別像呢。」

「怎麼個像法？」

「不經意間透露出的霸氣，還有自信。有著敏銳的觀察能力，比起外表更在意別人的心靈美好。」

的確和自己很像，跡部默默地想。

難道不時夜真的是朝日七夜么？他的疑問越來越大，甚至急躁地想要直接問出，可是理智還是阻止了他。

「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當初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話沒有對他說，可一直找不到機會。」

「機會是自己創造的，等是等不來的。」

「說的也是呢。」

「冒昧問一句，那個男生和夜大是什麼關係？」

「生命的救贖吧。」

跡部看著最後一行字，怔然了許久。

後來他得知不時夜答應參加某家雜誌社的專訪，而那家雜誌社正是跡部集團旗下的。

推掉了那天的所有事情，他找了個借口前去參觀雜誌社。

「跡部少爺大駕光臨，有什麼事情么？」主編笑著出來迎接他。

「啊恩，本大爺只是來看看而已。」

「是么？」主編笑眯眯地說，「說起來今天有不時夜的專訪，就在樓上呢。」

「這個本大爺知道。」

「也不知道一向神秘的不時夜為何突然會答應我們的請求，結果實在是令人吃驚，她竟然是和少爺您一樣的同齡人。」

跡部沉默不語，只是加快了上樓的腳步。

站在門前，他深呼氣，然後緩緩推開了門。然而裡面的人讓他猛地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