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凝脂玉
穆陵在母親身邊近二十年,他太熟悉母親清冷寂寞的眼神,還從沒見過她流露出女兒家的含情羞澀。
蕭妃對刺墨微微點頭,又吃力的把眼睛定在穆陵的身上,「陵兒,母妃拜託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
穆陵心裡已經明白幾分,母親是希望自己,設法讓她和刺墨離開皇宮,隱居蜀中。
——「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蕭妃話音淡然,絲毫沒有對活著的不舍,「陵兒,最後的日子,我不想在宮裡,這裡太冷,太薄情,太兇險,我想回去一切開始的地方。蜀中,我想和刺墨一起回去。陵兒,我再不得寵,畢竟也是皇上的女人,妃嬪出宮回鄉,是大事,母妃不想因為自己,給你惹來非議。但…」蕭妃哀下聲音,「母妃真想為自己活完最後不多的日子…陵兒,你要幫我。」
刺墨渾濁的眼睛懇求的看著自己救下的穆陵,他艱難的張開唇,「殿下,刺墨…也求您成全。我會好好照顧您的母親。」
——「天下,不會有第二個人,對我們母子這樣好。」穆陵道,「沒有你,就沒有我。」
蕭妃面露快樂,「陵兒,你是答應了?」
穆陵點頭道:「母妃想什麼時候離開。」
「越快越好。」蕭妃說了太多話,聲音漸漸低下,「我真害怕…在這裡煎熬幾十年,最後還要死在這裡…我不想…死在這裡。」
穆陵心中痛楚,他重重按著母親的手,「那就…後天。」
——後天?莫牙和程渲心頭一動,後天,是穆陵要賜死唐曉的日子,後天,也是他們幾個商量好,要讓穆玲瓏說服賢王妃,帶著唐曉的棺木離開…頭也不回的往蜀中去…
這一天,也將是…蕭非煙和刺墨離開岳陽,回去蜀中老家的日子…
冥冥之中,真像是天意一般。
——「會不會讓你為難,不能和皇上交代?」蕭妃忽然有些憂容。
穆陵溫聲寬慰道:「您還不知道吧,父皇重病,太醫院束手無策,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朝中上下,大小事宜都在我手裡,父皇…已經不知今昔是何日…如今,大齊國未來的皇上要把母妃送去蜀中養病,有何不可?又有誰敢非議?母妃不用擔心。」
蕭妃這才放下心,「好陵兒,上天作弄我,卻又讓我兩個孩子都安然無恙,老天是憐惜我,我該知足了。」
蕭妃軟軟說完,倚著刺墨的心口道,「我累了,想睡會兒。」
刺墨貼著她的額頭,「累了就睡下,我陪著你,不會走。」
穆陵三人走出寢屋,才邁出門檻,程渲終於放聲大哭,轉身跪在門外,對著裡屋重叩三首,莫牙緊跟著也直直跪地,畢恭畢敬的給已經睡下的蕭妃磕了三個頭。
蕭妃已經睡下,刺墨聽著屋外的哭聲也是潸然淚下,蕭非煙安詳入睡,唇角還帶著滿足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但她從沒有覺得自己可以這樣幸福。
她,已經沒有遺憾。
——「蜀中,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穆陵負手站立望向巴蜀所在的西南方。
「我也沒去過,程渲,也沒去過。」莫牙扶起程渲,「以後有機會,一起去吶?」
穆陵沒有笑,他飛揚的眉宇湧出一種複雜奇異的神色,沉默片刻,道:「都說蜀人堅韌,可以死地重生,絕不言棄。原本我也不曾在意過…母妃苦捱多年,像等著優曇花開放一樣,守著心上的故人;還有唐曉,得要多強的意志,才可以做到一切…」
莫牙似乎明白什麼,把程渲往自己身後拉了拉,自若道:「不光是蜀人,殿下你不也是死地重生么?」
「還有程渲。」穆陵深望程渲,「你身上也流著蜀人的血。」
「天都快黑了,殿下是想讓我倆今晚住在宮裡么?」莫牙岔開話,「我們可是喜歡上雅苑了。」
穆陵露出尷尬之色,轉瞬恢復自若,「莫神醫,這邊請。」
莫牙拉著程渲踩上宮道,穆陵注視著這對夫妻繾綣要好的背影,眉宇有些糾結。
——「你要殺死的是程渲嫡親的孿生哥哥,就算,就算他們自小分開,沒有相處之情,但,血脈至親做不了假,親情融入血里,刻骨銘心,是抹殺不了的。來日方長,你畢竟是殺死她兄長的人,這個芥蒂,永遠都不會消失。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程渲夫婦知道你並不是真正的五皇子,這也是一個巨大的禍患…現在你並不覺得可怕,等你登上皇位,日子一天天過去,想到還有這樣對你過去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人…陵兒,你這個皇帝,做的踏實嗎?」
——「聽你的意思。程渲和莫牙知道我的過去,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們活著是禍患,娘,是要我除去他倆么?」
他們都是蜀人,為了信念可以堅守到死的蜀人。穆陵手心攥住,他再不想承認,也清楚程渲和唐曉是一胞所生,無情卻有親,自己…殺了唐曉,程渲真的不會記恨自己嗎。
——「程渲。」穆陵喊住走出去十來步的程渲。
程渲頓住腳步,轉身看向穆陵,「你叫我?」
穆陵幽幽踱近,低聲道:「寒玉衣,你不是和五哥說過,等我回到宮裡,要把寒玉衣給你么?」
程渲淺淺笑道:「你沒有提,我還以為…你想留著寒玉衣呢。」
穆陵對福朵點了點頭,院子里的福朵小跑著去屋裡取來白緞包裹的寒玉衣,小心翼翼的呈到穆陵手裡。
穆陵揭開白緞,凝視著泛著青色光澤的一顆顆凝脂寒玉,一百零八顆天山寒玉和兩枚極品羊脂,每一顆都得來不易,花費了大半年的心力。
——古籍有云:寒玉衣可抵禦熊熊烈火,但…穿上寒玉衣的芋兒,還是被燒死在裡面。
程渲朝穆陵伸出手去,口中低喃道:「殷商末時,紂王從占卜中得知,自己有一天會遭遇烈火焚燒,他恐懼死亡,就照古籍記載,製成了傳說中可以抵禦烈火的寒玉衣,盼著有一天卦象成真的時候,可以救下自己不死。但…」
程渲唇角蘊起美好的梨渦,「武王伐紂,把紂王皇宮圍得嚴嚴實實,要生擒紂王,紂王走投無路,又不想對武王屈膝投降。於是,他逃上宮裡的摘星樓,穿上寒玉衣,自己點起大火,在摘星樓里**而死。」
程渲的指尖觸上了冷如冰塊的寒玉,但穆陵卻沒有鬆手,似乎是,如果他鬆開了手,就會永遠失去…摯愛的修兒…
——「修兒,也死在了摘星樓的大火里。」程渲眼眶閃爍,「寒玉衣,終究只是一個迷惑世人的傳說,不可信的。」
——笑談尚且可以傾力達成,承諾更將重如磐石,不可違背。
笑談間製成的寒玉衣…不可信的。
——「修兒…」穆陵啞聲呼喊著,「別離開五哥。」
程渲捧起穆陵手裡托著的寒玉衣,愛惜的蓋上白緞,「寒玉珍貴,就像我們一起長大的情意。我會珍愛這件寒玉衣。走了。」
——走了。
穆陵悵然抬頭,莫牙帶著程渲一步步朝宮門走去。宮外,錢容率人正等著他倆,他倆會回去賢王府,住進被許多人悄悄監視的雅苑。
是住一陣,還是待一世,都在自己一念之間…
穆陵悲戚仰面,渴望上天指引自己做出最後的決定,但天色已經黑下,指引,沒有指引了。
長長的宮道上,莫牙刻意走得極慢,見穆陵被遠遠甩在身後,莫牙悄聲道:「你毫無留戀的要走寒玉衣,連一聲五哥都沒喊,照我所見,穆陵…對你我也許快要起殺心了。」
程渲道:「他離皇位越近,就越會懼怕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我和你,也不例外。」
——「最了解穆陵的,果然是你。」莫牙贊同道。
程渲又道:「他原本不是多疑心機的人,但潮起潮湧,他被人算計謀害,看著生父為自己慘死…再重情重義的人,也受不了這些打擊。他若不變,就會難穩帝位,他不敢再讓自己受到一絲威脅。我和他舊時情意雖然深厚,但唐曉和我是嫡親兄妹,他殺唐曉,就是在我心裡插一根刺,穆陵會害怕,還會越想越怕。」
——「還有就是。」莫牙瞥向程渲的小腹,「你有了身孕,這是穆氏皇族的血脈,他假你真,你又知道他所有的事…斬草要除根,不能留後患,他現在捨不得,不代表永遠捨不得。他猶豫不決,自然會有別人替他下最後的決定…他對唐曉動手之後,下一個,就是你和我。」
「莫神醫聰明絕頂,真是一點不假呢。」程渲摸了摸小腹,「你這麼有主意,一定,也有法子保全夫人和兒子,是不是?」
「難,卻不是不可能。」莫牙竊竊笑著,語氣倒也是自信,「不過這會子我不會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
「我只管好好活著,其餘上天自有安排,你要告訴我,我還不想聽。」程渲故意道。
——「嗨,神婆子。」莫牙有些惱火,「不如,我告訴你啊。」
久違的打趣讓兩個人壓抑多日的心緒得到了少許的放鬆,宮道再長,也有到頭的時候,世事兇險,也總有歷盡的一天。
莫牙看見了廣闊無比的大海,海水翻滾,帶著大寶船上的他們,往未知的幸福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