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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公府正院出來,走抄手游廊向東,繞過假山,穿過一片牡丹花叢再行百米左右,.這個小院清靜幽涼,芳香四溢,每回來到這裡,她都要嘆一聲大娘子就是會挑地方。
以前國公府的嫡長孫女可是住在中軸線的正院里,也就是從去年起搬到竹心苑,小梁氏生怕京里人嚼舌頭,說他們夫妻苛待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孤女,索性鎖了那處正院,也不讓自己的女兒二娘子住進去。
大伯生前因為護駕有功立下汗馬功勞,可不巧的是東宮太子去歲逼宮失利死在亂軍中。世人都說,若是廢太子還在,肯定會選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姬太傅之女為太子妃。
或許罷,小梁氏沒覺得侄女失掉太子妃之位有多難過,相反她暗暗有一絲欣喜,府里另外一個梁氏則表現得比她高調得多——太夫人就差放炮仗慶祝,做為續弦不樂見原配的兒孫比自己的後代強,何況鎮國公兄弟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到了小一輩,大娘子又比二娘子好得不只是一星半點。
竹心苑門口兩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見到小梁氏福身行禮,一個去院里通報,另一個則笑著解釋大娘子正在練字消食。
小梁氏目光動了動,後悔來時沒拉上女兒一起過來,也讓瞧一回大娘子的作派。想到二娘子的日常種種,她不由扶額自兒干著急。
「大中午的勞累嬸娘過來,你可是乏了,快進屋歇一會兒。」幾桿翠竹后閃出來一位豆蔻少女,十三四歲年紀,中等身量,身材不胖不瘦剛剛適中,穿著淺青碎花襦裙,眉眼笑盈盈,讓人看了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服感,正是這院子的主人姬瑤。
姬瑤伸手攙扶小梁氏進屋,小五間的正屋當中是起居室,東西分別為卧房和書房,用通梁博古架隔開,卧房一側懸挂著淺艾色紗幔,幾件擺設精而不奢,處處透著主人的心思。
小梁氏徑直走到西邊書房,拿起紗窗前書桌上筆墨細觀,嘖嘖贊道:「大娘子書法精妙,比之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真該讓你妹妹過來瞧一眼,讓她鎮日不學好只和小丫頭們鬥嘴胡鬧。」
「我習的是曹全碑隸書,二妹自幼喜愛衛夫人簪花小楷,術業有精專,各自都有長處,若是讓寫楷書,.」姬瑤抿嘴微笑,髮髻上一枝玉蘭小珠釵微微顫動,恬靜安然,單從外貌來看很難猜度她經歷過什麼。
兄長夭折,母親難產而死順道帶去了她腹中的幼弟,父親為護衛廢太子身中毒箭不治身亡,外祖一家也被廢太子牽連舉族被誅,常人一生都不會遇齊的事,全在姬瑤身邊一一發生。
至親之殤,她的心豈能不傷!
正因為如此,小梁氏對這個侄女總存著一份憐憫之心,她拉過姬瑤的手坐在窗前竹榻上,開門見山道:「瞧我稀里糊塗的忙昏頭,還是你叔父提醒才想起來,再過幾日是你父的生忌,今年外頭亂糟糟的,聖上又身子不痛快,不好在家裡做法事,不如咱們去城外的萬安寺,在那裡靜居幾日,燒香拜佛一應事可齊全也省事,你說好不好?」
姬瑤垂下眼帘,點頭道:「多謝嬸娘費心,依侄女說府里事多,你不便再跟著出城,只我帶著三妹去就行了。」
說大家一起去也就是面子話,姬瑤不推辭,到時候小梁氏也要找託辭不去,可侄女先提出來,話又說的好聽,她心裡微微舒坦一些。
「說起三娘子,我又想起一回事。」小梁氏一鼓作氣說出第二件事,「如今洛陽米貴,以前一個月的開支嚼用只夠十天的,我已做主辭了你二妹的教習先生,可秋娘又偏偏為三娘子才請來教習,人還沒進府,碰到事頭上,被我一口回拒。倒不怕奴婢們說什麼,怕的是三娘子心裡有想法,盼著侄女回頭開解幾句才好。等度過眼前這段艱難日子,我親自出馬替三娘請來頂好的先生。」
正好小丫頭們端來茶,姬瑤親自捧茶遞到小梁氏手上,依舊微笑道:「我那幾個教習總喊著要辭館回鄉,借著機會嬸娘索性成全了她們,我平日里無事,教三妹識字總還是可以的。嬸娘別多心,三妹不是小心眼的人,不用我多說,她也能體諒家中的難處。」
這話接得……小梁氏暗贊一聲妙,和精明人說話省事許多,不費功夫把該辦的事辦完,她起身告辭,回去的路上仍在回味姬瑤恬淡的笑容。
按世人的眼光,姬家大娘子的確很美,眉如彎黛,杏眼汪泓,膚如凝脂,鼻子小巧,唇不點而紅,最為難得的是她的這份美不帶任何侵略性,讓人看了很是舒心,出去和同齡的華族少女交際也頗有好人緣。
只可惜,這孩子命太不好!
小梁氏喟嘆一聲,難道說應了紅顏薄命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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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嬸娘離去,姬瑤的神情放鬆下來,面上笑意凝住,回頭看屋裡的丫頭婆子們欲言又止的樣子,也只當沒看見,她知道大家想說什麼。
往年逢到父親生忌死忌,鎮國公府會做一場大法事,幾百僧人晝夜不停誦讀經文,太子親來懷愐,外祖父和舅父也會親自寫文懷念。
可如今,太子成了罪人,頭首分離拋在亂墳崗,天子嚴令任何人不許給長子收屍;身為尚書省第一人的外祖父被當眾錘殺血濺當場,幾位舅父舅母,還有表親們……
姬瑤凈手焚香,打算再抄一段法華經,剛拿起筆墨,院子里一個小丫頭話中帶著欣喜:「女郎,南嬸子來了。」
「快請!」姬瑤露出真心笑意,才放下手中的筆毫,屋裡多出一位中年婦女,拿著大巾帕在那兒抹淚。
「他們的良心讓狗吃了,竟讓你住在這種地方,一屋寒酸,當初你娘的那些好東西都上哪兒去了?」南嬸子就差號啕哭出聲,她是姬瑤生母的陪嫁,早些年出府嫁給小管事,幫著姬瑤管理幾處田莊。
姬瑤的外祖乃是朝中第一文臣宋氏,世代詩書世家,家裡未出閣的小娘子們養得精貴無比,姬瑤生母出嫁時可是帶來上百牛車的嫁妝。南嬸子抬目一望,這屋裡沒一件是她舊主的東西,讓她如何不傷心,來一回哭一回。
姬瑤淡然,金銀玉器全是死物,相比丟掉幾件死物她更感傷親人的慘遇。她邊給南嬸子遞去一塊自己的錦帕,溫聲問道:「嬸子,你這回來可是有了消息?」
南嬸子聽言連忙擦乾淚水,左右環顧屋中,見其他人全避出去,她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俯耳密語:「也不知是誰,今早起來放在窗檯外面,還是南瓜眼尖,嚷著說窗台上有一件寶貝,那賊小子喜歡得不行。女郎,你看,這東西你總歸記得罷。」
寸長的一方草編小舟,中間依是用麥草編出烏篷,小巧精緻。麥桿的縫隙中似是有晶瑩的物體,姬瑤輕輕晃動兩下,幾粒白色的結晶體落在她手中,她掂起來嘗了下,鹹的。
草編小舟是故人的手藝,可鹽又是怎麼一回事?
姬瑤把麥草編的小舟放在榻几上,目光聚焦在方寸之地,輕輕問道:「真沒見到人?」
南嬸子點頭,「若真要是宋十一郎,他進不來洛陽城,可憑著他的本事,鄉下小院的牆矮定是來去自如。」
姬瑤眼角有一滴晶瑩無聲地滾落,外祖家被誅時,除了在外遊學的十一表兄,其他男女老少無一倖免,宋氏幾百男丁血染長街,沒入教坊的女眷們也大都不堪凌.辱自尋短見。早先有人說表兄早死在外頭,也有人說表兄出海避難遇上大風浪肯定遭遇不幸,可城門口緝拿逃犯的張榜繳文一直在,她確信表兄沒死。
「女郎,快別哭了,天家如此不長眼,錯把忠臣當奸賊,總有一天會報應到身。你再熬一熬,總歸有出頭之日。」南嬸子只識得幾個大字,可深信因果報應一說。
姬瑤別過頭,再轉身時面帶笑意,輕拍南嬸子的手背,「嬸子,你快回去罷,別讓大家生出疑心。還有,」她笑意中帶著逼視,「千萬別讓南瓜說漏嘴,切記。」
南嬸子拍著胸脯保證,「放心罷,南瓜猴精猴精的,只有他哄人的份,可沒有別人哄他這一說。我來也是借著給府里送鮮味,別人不會生疑。」
南嬸子又說了幾件外頭的事,說七路反軍節節敗退,說鍾大將軍一路高唱凱歌,又說各地新冒出來不少人造反之人:開鏢局的、打家劫舍的、賣私鹽的……
「總聽得朝中大勝,鍾大將軍到底退敵多少里?」姬瑤插一句。
南嬸子茫然搖頭,她收集消息是當成趣事講給女郎聽,真要問個一二三,她就不知道嘍!
姬瑤笑了笑,搖頭示意不知道也沒關係。
絮絮叨叨說了約莫一頓飯功夫,南嬸子也該出府趕回莊子上,她臨去時十分不舍,三步一回頭,神色中帶著不放心,反覆叮囑:「女郎,放寬心,你要多保重。」
勾得姬瑤心裡有一絲酸楚,手心裡捏著草編小舟立在廊下許久。晚春的時節,她依然覺得後背涼意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