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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著朝廷用兵,來萬安寺上香的人比往常多三成,山門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比元宵燈會更要熱鬧些,世生百象,.
將近一年的時間,姬瑤第一次邁出鎮國公大門,她領著三娘子,身後幾步遠跟著東張西望的秋娘和十來個僕婦奴婢,一行人先到大雄正殿內上過香,知客僧帶著她們去了事先預定好的禪院里歇腳。
小梁氏出面借用寺里一處大禪院供姬瑤姐妹為父親做法事,正殿供奉著故去的姬家長子姬彥忠和他妻子姬宋氏的牌位,十八個僧人誦讀經文,香案上長明海燈微微搖曳,姬瑤脫去鞋履與妹妹跪在亡父亡母牌位前久久不起身,秋娘只在殿外蒲團上跪拜。
我念過去世,無量無數劫……
法華經姬瑤可倒背如流,她曾為外祖父一家暗中祈禱,抄誦經文多得數不清,只記得字寫太多手腕腫成一大塊無法用筷子吃飯。
頭頂上泥塑金身的佛像寶相莊嚴,手捻佛印平靜淡然俯看姬瑤,不知能不能看透她的不敬之心。
她在劫中,求佛佑之,佛不應,鬼神亦避。恨天孽海,姬瑤孤身陷入其中,何人來救?非佛非神非靈界,惟凡人惟自己惟本心。
清音響徹禪堂,姬瑤重重磕下一頭,第一天的法事算是結束,僧人們悄然退散,阿綉帶著人擺上素齋飯,大娘子從早上出門到現在一直沒露出笑意,下人們也是輕手輕腳小心萬分。
萬安寺的素齋意取天然,白菜豆腐青菜蘿蔔,白的白,綠的綠,全是原汁原味的本味呈現。
秋娘挾起一塊青菜吃到嘴裡差點吐出來,什麼味也沒有,光嘗到一點鹹味,讓人怎麼吃?
她偷瞄殿內大娘子和三娘子一眼,見她二人安靜用飯,自己沒敢生事挑毛病,挑挑揀揀用過小半碗白飯就摞下筷子說飽了。
「阿爹騎馬騎得好,箭術也好,箭無虛發,號稱神箭手。我還記得他教我學拉弓,叫人做了把尺余長的小弓,箭矢也是小號的,就在府里南邊的空上,手把手教我射完了一把箭,真還有幾支射中紅心。」
說起亡父,姬瑤嘴角含著笑意,三娘子更是眼睛亮晶晶偎在姐姐身邊,關於亡父的往事百聽不厭,何況她們的父親生前號稱人中龍鳳,.
姬瑤摸摸妹妹烏黑的髮髻,微笑道:「阿爹的頭髮就是又黑又亮,我那時候一把抓不住,你這頭髮也是隨了他比別人要濃密。」
「真的?」三娘子杏眼彎彎,說道:「聽人說,我的眼睛長得像阿爹,特別有神釆。」
姬瑤點一下頭,回首看一眼姬氏彥忠的牌位,她再看向殿外,禪院大門口一個男僕的頭探來探去,鬼鬼崇崇眼睛瞄向殿前屋檐下的秋娘。
姬瑤認得那人,正是叔父身邊的心腹長隨寶柱,她臉上的笑意退散,這裡沒外人,她用不著逞強扮笑容。
「來吧,咱們再為父親念一段經文。」姬瑤淡淡道。
三娘子詫異看一眼姐姐,剛才還說得好好的,一轉眼間阿姐怎麼像是在生氣。
還不是怪她,三娘子狠狠瞪門外的生母一眼。
今天這種日子,秋娘以那樣的打扮出現在大家面前,確實惹怒了姬瑤,她輕易不動怒,發火便讓人生畏。
三娘子恨不得把生母鎖在府里不許跟出門,可姬瑤發話說要帶上秋娘,三娘子打算幾個月都不和生母說話,誰叫她在人前丟大家的臉。
秋娘收到女兒狠狠扔過來的眼刀子,坐在蒲團上挪了下屁股,傻丫頭,什麼也不懂。她這麼做還不是為了女兒好,若不然,小梁氏悍妻的名頭不是白得,秋娘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月上梢頭,清涼如水,院里的寶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暗念屋裡這幾位姑奶奶怎麼還不散,難道她們不困打算守到天亮。
秋娘跪在殿外瑟瑟發抖,山中四月不知春,她還當是鎮國公府出門穿著單薄的春衫,下午跪在這裡還覺得熱烘烘,等到了晚上才知道自己想岔了,這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再跪著她該凍出病來。
三娘子也有了困意,一下下打著旽,嘴裡的經文有一句沒一句。
姬瑤心疼妹妹,發話讓她回屋去睡。
「我陪著阿姐。」三娘子揉著迷糊的眼睛說話。
「去罷,明晚你再陪我,阿綉送三妹回屋。」姬瑤話音剛落,秋娘一激靈爬起來搶著說:「還是我去吧。」
「秋娘留下,三妹一個人回去就成。她年紀小熬不住在情理中,秋娘正當壯年,難道不該為我阿爹守上一晚。」姬瑤端起威儀正色道,難得一現的凌厲眼神逼得秋娘不敢和她對視。
大周朝嫡庶分明,嫡長女或嫡長子在兄弟姐妹中更重中之重,因為種種原因,太夫人以前不敢明目張胆作踐姬瑤,和她身份相配的待遇姬瑤一樣也不缺,長年使奴喚婢讓她養出世族大家嫡女的風範,把一兩個姬妾不放在眼中。
莫名的原因,秋娘微微有點怕大娘子,她怕大娘子那雙眼睛,小小年紀像是看透一切,迫得她發窘。
三娘子正在氣頭上,目不斜視從秋娘身邊走過,離著幾步遠意在劃清界限。茫茫夜色中,一行人隨著一盞燈籠進到廂房,光線盈滿廂房的窗紙,人影綽綽,映在院中影子來來往往。
姬瑤定睛看著妹妹睡下,翻過一頁經文,招呼秋娘:「進來吧,趁著晚上沒人,為我阿爹上柱香。」
寶柱親眼瞧著秋娘慢吞吞邁進門檻,和大娘子說了句什麼,撲通跪在在地,他張大的嘴巴又閉上。
嘿!這姑奶奶怎麼進去了?一會兒國公爺來了怎麼是好,總不是當著大娘子的面去請秋娘,說你叔父和秋娘商量事兒。
寶柱干著急也沒用,在原地轉了三四個圈,脖子伸長巴望,也不見秋娘出來,心裡又惦記著鎮國公是否已經來到萬安寺,抽身走向寺里另外一個僻靜的禪院,拐到沒人處,他怕見了主子沒法交待,急得直跺腳。
「噗通」寶柱跺腳的聲音絕對沒有這麼響,他只不過是不小心碰到木棒暈倒在地。
「把人先拖進去。」一個高大且壯的婆子手拿木棒壓低聲音說道,和同伴把寶柱拖到一旁的靜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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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邁著小碎步進殿,頂著姬瑤咄咄的目光,幾步之遙她手心全是汗,盼著早點上完香到殿外,屋裡是暖和,經不住有隻小老虎張牙舞爪等著收拾她。
「秋娘捫心自問,你還有臉來見我阿爹,敢在這佛堂內說一句問心無愧對得起他,若是敢說,我不攔著你上香。若是不能,別污了我阿爹的牌位。」姬瑤逼問。
秋娘額上冒出汗珠,垂頭跪在蒲團上不說話,她給那個男人生育女兒,枕畔席間幾個春秋,怎能說沒有情義。
可人去了,秋娘也要為自己和女兒打算。
以前,姬瑤有外祖家和太子,三娘子便有阿姐的全部。
現在,姬瑤只剩自己,三娘子除了阿姐還有秋娘。
姬瑤緩緩站起來,走到秋娘面前說話:「我父待你不薄,明知你是太夫人的心腹,仍將你收到房裡。我阿娘也一直禮待你,她容你生下女兒,臨終前指著三妹讓我照顧好她,她還說過等三妹出嫁的時候記到她名下允做嫡出。我外祖家更是把三妹也當成親外孫女,年頭節下,分毫不差的兩樣節禮送到鎮國公府。我更是,心裡只當三妹是嫡親的妹妹,從來沒有二心,甚至容許她稱呼你為阿娘,這等心思,你可明白?」
秋娘不施脂粉的臉素凈中帶著嫵媚,膚色細如二八少女,烏髮挽著一枝白玉簪,平靜聽著姬瑤在說話。
「可我和三妹之間橫著你,你明知太夫人賞的是我阿娘的舊物,不僅接了,而且當眾戴出來。我的嫁妝可分三妹一半,但絕不許你再犯同樣的錯。」姬瑤昂首站定,正對著殿門,身後聳立著神佛,燈火渲染下,她華貴不可凌怨,氣勢了得。
「奴知錯了。」秋娘低聲接一句。
「只此一項?」姬瑤俯身對上秋娘躲閃的目光,有些話她一個未閣的女兒家不好說出口,再說當著父母的牌位她不想污了兩位逝者的耳目。
「奴錯了,奴錯了……」秋娘聲如蚊蟻,磕頭如搗蒜,也不知是真心悔改,還是假意敷衍。
姬瑤冷眼看著秋娘磕頭,她注意到有一會兒沒見寶柱,院外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動靜,廂房裡的人也已睡熟。
小梁氏不是毫無手段的婦人,今天能放秋娘和她們一起來萬安寺,肯定還安排有后招,她要除掉心腹大患,八成是不會顧及姬瑤姐妹的聲名。
「夠了!」姬瑤冷冷道,放低聲音說話:「嬸娘派來得力的人跟著出門,你該要知道她的手段。」
秋娘驀地抬起頭,眼底一絲慌亂沒逃過姬瑤的眼睛,她不由冷笑,若不是顧及與妹妹的姐妹之情,真該借小梁氏的手除掉眼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