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備胎
「你們誰娶我?」
風一吹,本來就沒關緊的門板子「嘎吱」一聲咧開半寸縫兒,從裡面傳出個低啞、沉鬱的聲音來。院子里的老黃狗趁機鑽了進去,千瘡百孔的門板子開得更大了,隱約能看見屋裡擺了一張顏色發舊的長桌,五六個人圍坐,說話的人背對門口坐著,看不清楚臉。其他人能瞧見,俱是目光如炬、雄軀凜凜、相貌堂堂的好漢。
不過聽見這話時,好漢們一齊呆若木雞,最後好歹有了點反應,都朝坐在距離那說話之人最近的漢子看去。
那漢子名叫楊天秀,二十齣頭的年紀。吃不住兄弟幾個一齊看他,心道苦也,略一沉吟誠懇道:「二娘,你是知道我的,家中已有兩位賢妻。」
一道視線越過他掃向旁邊的庄熊兒。
庄熊兒眼圈紅了:「二娘,你是知道我的,家中僅有薄田二畝,不能果腹……」
正對著門口的張河眸光閃閃,捋起袖子嘿嘿一笑:「二娘,你是知道我的,如果一定要娶妻,那就必須是七弟這樣的。」
七弟……
那道視線轉了個彎又回來落在了挨著張河的趙洪天身上。
趙洪天捺耐不住,「啪」的一聲拍著桌子站了起來,頭頂正好到坐著的張河耳朵上。
「二娘,你是知道我的……雖然人家都管我叫矮腳虎、小冬瓜,但鎮上的李嬌兒……嘿嘿,叫我大英雄!」李嬌兒是青牛鎮勾欄院的頭牌。
那道視線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最後一個,白紹棠搖了搖手上的灑金川扇兒,一股香味兒飄散出來:「二娘,你是知道我的,我不喜歡比我還黑的,晚上是看她還是看我呢?」
話說完了,不管二娘什麼表情,幾人都站起來向外走去,路過時一人又一句。
「二娘,實在不行你就嫁了吧?」
「對,咱們青牛村沒成親的好男兒不是還有衛安嗎?」
「衛安太酸腐,還有顧如虎……」
聲音的主人本來走到門口了,又倒著走了回來,向後仰著身子看著二娘:「抱歉,忘了大哥是你親哥了。」
趙洪天一頭把這人給頂了出去:「我說最好的辦法還是老二找個深山老林藏起來,等胡老官兒死了,大家忘了老二是個女人的時候再出來不就行了嗎?」
「下策!」白紹棠的扇子打在趙洪天頭上,「老二雖然吃的多力氣大長的糙,卻也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嬌娥,你讓老二當野人?依我之見老二可以效仿木蘭從軍,這一身蠻力不說封王拜相,馳騁疆場建功立業做個將軍還是綽綽有餘,到了那個時候老二再回青牛村……」
「老二都成將軍了還回青牛村幹啥?」
「娶了胡老官兒!一雪前恥!」
……
師弟們都走了以後,二娘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巴掌大的丁血紫色小瓷盒,「啪」的一聲打開對著臉照了起來。
只見裡面映出一小片經年練武曬得黑黝黝的臉。
原來這小瓷盒打開上下兩面都是鏡子。
「是夠黑的……」二娘心道,卻也不見沮喪之色。看了一眼后就合上了小瓷盒,托在掌心把玩。
這裡是大熙,一個華夏歷史上根本不存在的王朝。因為她排行老二,人們都叫她顧二娘,除了比別人多了點記憶,胳膊腿兒每一片肉都是土生土長的。
顧二娘一手托腮,一手轉著小瓷盒。小瓷盒兩面都是丁血紫牡丹紋,銀包邊,在顧二娘的眼裡造型說不上多美,工藝也說不上多精湛,稀罕的是這種丁血紫的釉色。在顧二娘的記憶里,華夏大約是到了宋代才出現這種窯變后的丁血紫、雞血紅、月白等釉色。顧二娘留心許久,結合能夠接觸到的衣食住行各方面,推斷大熙朝大約等同於華夏歷史上的唐宋時期、或者再靠後一點兒。
也只是推斷,畢竟顧二娘從呱呱墜地起到現在的近二十餘年,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距離青牛村十里地的青牛縣。
封建王朝對女子的束縛從來都有,只是輕重略有不同。就算大熙朝民風開放,一個女子想獨自闖蕩也幾乎是不可能的,首先父母這關顧二娘就過不了。好在她這一世的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加上皇帝文武並重,大熙底層百姓習武之風頗濃,她才能練就一身武藝,十九未嫁。
底層百姓習武之風頗濃,那也是對男子而言。不過顧二娘天生有個奇異之處——她力氣大的出奇。後來被大哥顧如虎的師父偶然發現,驚為異寶,加上顧二娘自己左磨右磨,終於說動父母拜周復為師。
寒來署往,時光如梭,顧二娘轉眼十九歲了,經過苦練的力氣更加驚人,一棵丈余高的大樹她低喝一聲就能連根拔起。後遺症也有,飯量極大。
說起來顧二娘至今沒能嫁出去跟這個也有點關係。她素來挑食,非白米不食,一口氣能吃十大海碗白米飯;最喜食肉,配肉飯量翻倍。大熙朝農業算是發達的,但水稻畝產量不過三百來斤,普通農家少有能養活得起顧二娘的。她家是因為有顧山、顧如虎兩個壯勞力,外帶她時不時上青牛山打獵才撐了下來。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那一有風吹草動就哭的昏過去的娘許氏才准許她練武到現在。但她這痛快人生眼見就到邊兒了——大熙朝明文規定:「女子十九不嫁,家人坐之,並使長吏配之。」
「使長吏配之」的意思就是隨便找一個沒有老婆的男人,不管他是鰥夫光棍、瞎子瘸子拐子,都得把「剩女」給嫁掉。要是「剩女」不嫁,「家人坐之」。
大熙奉行早婚,女子通常十三、四歲就成親嫁人,十九這個年限相對華夏歷史上的各朝還算寬裕的,但總得有個合適的人讓她嫁……想到這裡,顧二娘嘆了口氣,下個月她就滿十九了,父親和大哥半年前外出未歸。官媒胡老兒跟她有舊仇,趁機脅迫,上個月就來了兩趟,放話這個月她再不嫁,就把她配給青牛縣西大街的張大戶當填房。那張大戶是個年近七旬的老兒,走路都讓人扶,軟如鼻涕膿如醬還想著續弦。她倒是不介意送他一程,但終究不想髒了手,只能另外想辦法了。
她心裡有個合適的人選,只不過覺得還沒走到那一步,要是她能自己解決了,就不勞那人了,但看看她這些兄弟……以後再操練就操練死他們!
顧二娘走出屋子視線略微一掃,看見院子里老三楊天秀在耍一桿紅纓槍;老四庄熊兒在煉流星錘;老五張河正把頭插在水缸里練閉氣;老六趙洪天一手拎一塊青石輪番往頭上砸,他練的是鐵頭功;老七白紹棠正在舞他的扇子——分明練得好好的,她一出來,都自發轉過臉變成背對著她了。
什麼叫做無情無義?這就是!
「二娘……」
周復看見顧二娘好一會兒了。只見顧二娘頭戴網巾,身上穿著她娘改良過的淺白色圓領窄袖袍衫,腳下布鞋凈襪。面色雖黑,但身形削瘦挺拔,不過因本是女兒,骨架生來比男子多了幾分圓潤,看起來並不兇惡,就像一棵生機勃勃的小樹,頗有賞心悅目之感。
「師父。」顧二娘聽見周復的聲音,忙走過來端正一拜。
周復年過四旬,五短身材,紫臉膛,看著其貌不揚,十八般武藝、內功絕學、江湖門路卻是樣樣精通。
「二娘,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師弟們各有難處,你是師姐,要多體諒他們……」周復剛練完一路劍,頭上還有汗。
顧二娘忙從木架上取下師父擦臉的布巾浸到水盆里擰過遞上,恭敬道:「是,師父。」
要不是顧二娘跟隨周復時間夠長,准被周復這一臉關切感動的滿眼淚花。她只是眼梢一挑,果然瞥見師父嘴角噙著一縷狡詐的笑。
顧二娘不覺血氣微盪、手心發癢。而看著在專心練功,實則時刻在關注著師父和師姐對話的楊天秀幾個暗呼不妙,比著收勢預備溜之大吉。
周復一甩手:「一起上吧!師姐弟好好親近親近。」
作為師父,周復最喜歡看的就是徒弟們打在一處兒。什麼?他這個師父太殘忍!敗在自家人手裡總好過死在別人手裡!
周復哪有閑心管顧二娘的婚事,他這個女徒弟,看著老實,卻是個最有主意的,能讓她吃虧的……周復想了想,真沒想出來一個。他掇了條凳子,就坐在門前看師姐弟六人斗在一處。
話說楊天秀幾人知道今天躲不過去,聽師父說「一起上吧」,連絲猶豫都沒有就抄起傢伙攻向顧二娘——別怪他們不講義氣,對付師姐這種怪胎,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吃土。
他們吼聲震天,招式兇猛,道道寒光讓人驚心動魄,讓人覺得關公再世都得被剁成肉泥,周復卻輕輕搖了搖頭。
只見顧二娘馬步紋絲不動,上身向右一仰,避過楊天秀的紅纓槍,順手一奪掃向庄熊兒,庄熊兒那對百來斤的流星錘立即飛了出去砸向正從後面偷襲顧二娘的張河。張河大驚,身子泥鰍一樣滑開,露出藏在後面趙洪天。趙洪天色變,這時白紹棠的扇子「刷」的一聲,十幾道銀針從扇骨射出來救趙洪天。
顧二娘嘿嘿一笑,足尖一點拔地而起,趙洪天的鐵頭還沒碰到她的衣角就被她倒拎了起來,迎著那十幾道寒光甩去。
幾人手心、頭上都是細汗。
至於她被她拽著腿的趙洪天小冬瓜,真要變成個爛冬瓜了。
「師姐饒命——我願意娶你……」趙洪天哀嚎。
小冬瓜真是沒骨氣!其餘幾人想道,卻同時虛晃一招向後退去。
顧二娘剛說過以後要操練死他們,怎麼會放走他們?抬手就要把趙洪天扔出去先砸倒兩個,卻聽微草堂外面有人急喊:「二娘,不好了,胡老兒又來了!」
顧二娘一怔,手停了下來。
底下倒掛著的趙洪天嘶聲喊道:「師姐,我剛才是給你說笑的,不作數,你莫要當真——」
顧二娘手一松,趙洪天就栽下去吃了一嘴土。
周翠心牽著一個小男娃匆匆走進院子。
周翠心是周復的獨生女兒,年方十六,手上牽著的那個年約六歲的男娃,是顧二娘的弟弟顧如豹。
顧如豹比顧二娘小了十多歲,自幼身子骨不好,許氏見過長子和女兒練武吃苦,說什麼也不讓如豹習武。顧山不在家,二娘照常去微草堂習武,如豹在家玩耍。剛吃早飯就見胡老兒穿一身新衣,帶著幾個衙役裝扮的男人搖搖擺擺地朝自家走來,當即抄小路跑到微草堂來找二娘。
青牛村坐落在青牛山腳下,微草堂建在接近青牛山半山腰的地方,如豹一路跑上來,早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紅彤彤的,幸虧被周翠心接著。
二娘不敢耽誤,對周復道:「師父,我回去看看。」
周復點頭,並不交代二娘些什麼,二娘一向穩重的很。
陳天秀推著趙洪天跟上來:「師姐,你把小冬瓜帶去,他剛都願意了。」
趙洪天臉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樣,但架不住兄弟幾個一人一條胳膊押著他。
「滾——」顧二娘乾淨利索地吐出一個字。
「真不要?」師弟幾人眼亮了。
「滾滾滾——」
顧二娘懶得搭理這些沒心沒肺的混貨,把如豹舉起來放在背上大步朝山下趕去。看來這次胡老兒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把她給配出去了,專趁她爹不在的時候搗亂。顧二娘原想著幾個師弟都沒成家,隨便拉一個應應急,可這幫傢伙被她打怕了,真怕生米煮成熟飯永無出頭之日啊。也罷,這些人指望不上,她還有一個備胎呢。
說備胎,備胎到。顧二娘剛走到青牛村前面的竹林里,就看見了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