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艷陽下的崑崙虛,壯闊的山嶺九曲逶迤,大小湖泊散落其中,折射出琉璃般綺麗的光華,一隊仙娥懷抱瓊漿玉液,自山間緩步而下,四周仙氣繚繞,腳踩天階,宛若登雲踏霧。
領頭的紅衣少女年方二八,白凈的臉蛋粉雕玉琢,偶爾微蹙柳眉,回頭叮囑:「姐姐們走路小心些,妹妹辛苦半月不眠不休趕製出來的酒釀若是有任何閃失,免不了要被宮主責罰,還望姐姐們體恤。」聲音若水擊石,十分清朗。
仙娥福了福身子,齊齊道:「謹遵姑娘教誨。」
走到半山腰,一陣輕風吹過,帶動幾片落英,怡人的芳香撲面而來。少女停住腳步伸手去接,一片淡紫色的花瓣緩緩落入掌心,不由滿臉歡喜,興奮道:「唔,這裡居然會有這種花,我聽宮主說,忘憂花釀出的酒特別好喝。」
周圍霧氣極重,身後仙娥沒有注意她的動向,繼續向前走,三五撞在一處,整齊的隊伍突然亂了套。
一個男子款款而來,眉目如畫,薄唇微抿著,頭頂銀冠,棕灰色的頭髮長及腰際,玄色錦袍銹著複雜的紋飾,腳蹬雲紋靴履,佩劍鬆鬆垮垮掛在腰間,刻面複雜的劍柄光彩奪目。沒走出幾步,影影綽綽發覺前方人頭攢動,不禁皺起眉頭,揮袖施術,月光白一閃,原本瀰漫氤氳的天梯,頃刻煙消雲散,豁然開朗。
視線復得清明,混亂的仙娥抱好酒罈,迅速站成一隊,規規矩矩的給來人讓出一條過道。
少女見酒釀安然無事,放下了心,突如其來的強光太過刺眼,連忙轉向一旁,從懷中取出羅帕遮擋,注意力轉移到掌間的紫色精靈,對著它輕輕呵一口氣,花瓣飛旋著飄落而下,陣陣暖風帶得裙裾翩躚,墨發飛揚。
就在她以為那位貴賓已經越過她們時,羅帕突然被扯了下去,一張放大的俊臉湊了過來,眉尾輕挑,細長的狐狸眼半眯,不緊不慢道:「敢問這位姑娘,見到來客就拿起帕子遮住容顏,這便是你們崑崙虛的待客之道嗎?」
紅衣少女思忖片刻,壓制著心中不滿,抬起頭試圖對上他的眼眸,不曾想距離太近,額頭不偏不倚撞上了他的下巴,未等對面的人有所反應,她連連後退幾步,揉了揉額心,語氣幽幽:「都怪你下巴太突出,太突出……」
男子抽身欲走,聽到她的話身形一頓,雲淡風輕瞥過去,冷冷道:「姑娘真是白白生了雙美目,眼神如此不濟,本君……」不經意掃到她的臉,面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錯愕,瞳孔急劇縮小。
少女摸了摸臉,理理髮絲,順帶拍打幾下衣裙,輕咳一聲:「敢問這位仙翁,我的長相有那麼駭人嗎?你這種表情……」
男子眼眸光華流轉,驚喜,熱切,落寞,又盤桓著化不開的悲戚,一陣怔忪之後,低啞輕喚:「影兒……」
「你是在叫我嗎?」少女上下打量起他,完全沒有印象,數月前,她才從一塊玉牌中化形成人,再往前的諸般種種,記憶中只有空白,莫不是化形之前惹過什麼風流債吧,想到這裡,嘴角不自覺抽搐一下。
「你,不記得我了?」男子輕輕抓住她的水袖,動作溫柔至極,跟方才那個高高在上的冷漠神君判若兩人。
少女不自覺抖了抖手臂,退後一步,謙恭有禮含笑道:「小仙名叫墨玉,墨硯的墨,玉石的玉,來崑崙虛的日子尚淺,這位仙翁,您定是認錯人了。」
「久仰合虛少主盛名,未曾得見,今日有緣在此相遇,果然是人中之龍,英武才俊,小神這廂有禮了。」司命自遠處見他與新來的小仙糾纏很久,怕惹起什麼麻煩,一路分花拂柳,穿過仙娥隊伍,深深掬了一揖。
赤炎迅速抽回手,恢復一派平靜的模樣,微微頷首,揶揄道:「哪裡的話,星君過譽了。」
墨玉學著他的樣子,福了福身子:「參見合虛少主。」
「恩。」一聲悶哼算是回應,赤炎沒有再抬眼皮,轉身隨著司命向宴廳走去。他面子上依舊沉穩,心裡卻油烹一般炸開了鍋:
她真的不認識我嗎?可以一本正經喚我仙翁,本上神有那麼老嗎?為何對上她的臉,心會沒出息的狂跳不止,為何她面無表情的回答,下意識的躲閃,心尖會沒來由的疼痛,可彼時那個不經意的笑容,分明與影兒如出一轍……
思量再三,終於開了口,語氣極淡:「司命,方才那位姑娘你可認識?」
司命腦子轉得飛快,深沉答道:「這女子集天地之靈氣,從一塊玉牌中誕生,被賜名為墨玉,廣寒宮主甚是喜歡,便留她在宮裡當差,是個會釀酒的,不過仙資平平,據說一個御風的訣,她學了三個月才踏上雲頭,與凡人無異。」邊說邊觀察著他的反應,未見任何異樣,心中暗嘆,只是不知他的心態能否一直保持四平八穩下去。
墨玉指揮仙娥將酒罈放定,仔細清點一遍,轉頭對眾人淺鞠一禮:「多謝諸位姐姐幫忙。」待仙娥盡散,獨自坐在壇旁發起呆來,回想剛才的一幕,喃喃自語道,「剛剛若不是司命星君前來解圍,差點壞了禮數,仙宴這種場合,定有不少高位神仙參加,完了,完了,我的噩夢來了……等等,那個合虛少主長什麼樣來著……」
她天生有點臉盲,只能靠與顏無關的某些局部認人,用力憶了很久,只記得一雙好看的狐狸眼,敲著額頭,嘆道:「祈禱這位少主和我一樣健忘,不然下次見面認不出可要怎麼辦才好。」
一陣窸窣的聲音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尋著響動而去,原來是老鼠在作祟。她雖喜好圓毛動物,卻獨獨害怕這種東西,臉色煞白的抱住酒罈,躲在後面不敢妄動,心中哀怨道:想不到崑崙居然有這種東西,早知道不來了。
直至老鼠重回洞穴,她才按捺住狂跳的心,推開門落荒而逃。跑出去很遠,才想起有壇御用百花醉埋在祝餘下,沿著滿途花草前行,左看看,右看看,怎麼也尋不見那幾棵極為低矮的青草。
她環視四周,發現不遠處的桃花樹下悠然坐著一個男子。如緞的黑髮齊齊束住發尾,微闔雙目,似在小憩,額心的金色羽花甚是顯眼,雖身著睡袍,仍不失尊者風範。快步走到他面前,聲音細弱蚊蠅:「這位仙翁,您可知祝余種在哪裡?……」
男子有些惱,自己貴為天帝,就算旨意沒有頒布,風華正茂的模樣也不至於被人稱作「仙翁」。他沒有睜眼,沒有搭話,繼續旁若無人的晃著搖椅。
墨玉以為聲音太小,連忙加高音調,道:「仙翁,請問……」
聞言,男子額上青筋暴起,一雙皓眸不善的打量著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語氣冰冷:「你若再敢如此稱呼,本君就差人將你送到南天門上打雜掃地。」
墨玉被他的話嚇得縮了縮脖子,低垂如扇的眼睫,局促的扳弄手指,小聲回道:「實在對不住了,小仙將將來到崑崙,真的不認識什麼人,若說錯了話,還望您海涵……」
男子斜睨過來,見面前瘦小的身軀正在發抖,緊鎖的眉頭舒緩了一些:「罷了,不知者不怪,我叫君澤,你呢?」
「我叫墨玉。」遇到脾氣不好的神仙,怕自己說多錯多,索性問什麼便答什麼,言罷,連忙閉起嘴巴。
君澤饒有興緻的看著她,崑崙虛中,自己的身份人盡皆知,現下卻有個小姑娘,見到天帝不拜,言語諸多冒犯,若她不是有目的接近自己,便只有一種解釋——缺心眼。見她咬緊雙唇,面頰緋紅,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怎麼,這下學乖了?對了,你剛才問我什麼來著?」
「君,君澤大人,您可知祝余種在何處?」墨玉仰起頭,滿臉期待望著他。
風起枝顫,花香襲人。
面對一雙清澈的眼睛,君澤微微一愣,以他的修為,任何人站在附近,都可以準確估出實力,這個小姑娘毫無慧根,與凡人無異,區區凡胎*,居然可以這般無暇,倒令他驚奇。作為上古神祇,長久屹立於天界,算算大概有三十幾萬年的時光,修羅道場上浴血奮戰,上黃泉下碧落,征討洪澤蠻荒,所向披靡,無畏直前,此刻竟害怕與這雙純凈的眸子相對,索性眯起眼:「在東南角的小圃里,你去找吧。」
「多謝。」見他閉目養神,不想過多叨擾,一朵盛放的桃花凋零,落在他的袍子上,墨玉俯下身,湊近一些,再湊近一些,輕輕將殘朵拾起。
他嗅著她身上特別的香味,感覺沖臉而來的鼻息,心湖彷彿被人丟下石子,泛起層層漣漪。
「宮主曾經教導過,別人向你投了個桃,你也該對別人報一個李,您剛剛幫助了我,這個,就送給您啦。」她拽出他廣袖下藏著的手,將桃花按進他的掌心,轉身離去。
墨玉轉悠許久,方才找到祝余,挖出酒罈,心滿意足坐在園中納涼。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極目處瓊樓玉宇,雕樑畫棟,全都籠上一層朦朧的暮靄,襯著淡紅的霞暈,別樣風情。
她的見識,不過是廣寒宮涼薄的月光以及月影下常年盛放的桂樹,來到崑崙,各種新鮮事物不斷刷新她的眼界。
「咕——」肚子不合時宜的叫了起來,為了準備酒釀,她折騰近半個月,幾乎廢寢忘食。拄起臉,在腦海中想象仙宴的美食,吞了吞口水,更覺得腹中空空。無意間想起食用祝余可以增加飽腹感,連忙扯下一根塞入口中,咂咂嘴,不太歡愉的嘆道:「唔,味道實在有點差。」
囫圇吞咽下去,不消片刻,就不覺得那麼餓了,她不禁莞爾:「宮主說的沒錯,多看些書也是好的。」
「如果我告訴天帝,你偷吃他園子里的仙草,又當如何?」玄色身影自白檀樹后繞出,撫弄兩下佩劍的穗子,又一臉無害望過來,慢悠悠補充道,「祝余是他從南荒移植過來的,好不容易活了這麼幾株,如今都被你挖了。」
臉盲經常面臨這樣的尷尬,認清一個人,需要仔細分辨。墨玉繞著他轉了幾圈,注意力最終落在細媚如絲的狐狸眼上,緩下一口氣,雙手合十,低頭恭順道:「若您有何需要,小仙定當鞍前馬後,哪怕釀幾壇好酒給您送去也成,只求您留下口德,千萬別說出去……」
赤炎若有所思的摸著下巴,眼前這個女人,頂著他魂牽夢繞的臉,處變不驚,態度疏離。這種情形,倒是像極了他與鳳影的最初,一個窮追猛打,一個油鹽不進,因果輪迴,真是逃不開宿命,想到這裡,「哧」的笑出了聲。
墨玉被他狡黠的笑紋恍了半天的神,好不容易反應過來,趕忙自袖間取出酒觥,旋開隨身酒囊,斟滿雙手奉上,諂媚道:「這是小仙的私藏,還望您能笑納。」
這時,上空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姑娘明早來雨澤殿一趟,本君想與你好好談談。」
赤炎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似笑非笑看著她。墨玉這才明白,頭上三尺有神明,終究是東窗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