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謝泠醒的時候大約是寅時三刻,冬日裡晝短夜長,這個時辰太陽尚未升起,她這兩天睡得夠多了,這會兒醒了便再無睡意。
床頭擺著楚留香給她找回來的匕首,昨晚躺下后她才發現,上面多了個缺口,應該是楚留香救她的時候給弄出來的。
這個缺口並不十分影響這柄吹毛斷髮匕首的使用,但謝泠還是忍不住用指尖摩挲了那個缺口很久,彷彿心裡也有個差不多的缺口修補不了一般。
不過她想,這總比碎了要好吧。
她揉了揉太陽穴,想把在腦海里盤桓一夜的身影驅逐出去,奈何越是這麼想著越是做不到,最終只能痛苦地翻過身去抱住被子。
「……這連失戀都算不上吧。」她把頭埋在被子里,抬起手來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再難受,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何況大過年的,她若是哭喪著臉,估計整個合芳齋都不得安生。
所以放任自己埋在被子里發泄了會兒之後,謝泠還是果斷地起床洗漱去了。
做飯時心裡倒是難得平靜,只是在拿碗碟的時候又習慣性地多拿了楚留香很的份,反應過來后也是哭笑不得,還差點打碎一個碗。
幸好這個小插曲並沒有其他人知道,在端著東西出廚房后,謝泠已恢復了若無其事的模樣。
謝星一臉沒睡夠的樣子趴在那,眉頭緊皺,見到她出來時張了張口,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冷大人和阿雪呢?這麼早就去練劍了嗎?」謝泠問他和陸小鳳。
「不知道,一早就沒見到。」謝星戳了戳陸小鳳的肩膀,「你有見到嗎?」
陸小鳳想了想道:「西門好像還在房間里?」
「哈?」謝星住過來這麼久,還從沒見他這個時辰都不出房門的,「你確定嗎?」
「我經過的時候聽到裡面有人在講話啊。」陸小鳳攤了攤手,「應該就是在和冷前輩講話吧。」
他話音剛落,冷血和西門吹雪也尋過來了,謝星也沒啥說的了,捧起面前的面碗專心吃飯。
吃飯的過程里奇迹般地居然沒人再開口,不過比起這個,謝泠更在意的是冷血好像有什麼話想說似的,吃一口看她一眼,但卻只看著一言不發。
原本她打算吃完飯後問問他,結果飯吃到一半,就聽到前面傳來了和緩而有節奏的敲門聲。
等她把帶著終於病好的花滿樓上門來拜年的花溪雲引進門時,冷血已同西門吹雪去練劍了。
花滿樓病了一場,臉色看著還有些蒼白,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疼,不過和陸小鳳謝星再碰面顯然讓他很開心,聊起來根本沒個完。
謝泠坐在一旁給花溪雲倒上了茶,兩人閑聊了片刻,花溪雲忽然環顧了一圈,略有些疑惑地問道:「香帥不在?」
「他走了。」謝泠扯了扯嘴角,「昨天走的,花公子是有事找他嗎?」
花溪雲搖頭:「只是沒見著他隨口問一句而已。」
在官場上混到他這種地步的人,察言觀色自然差不了所以哪怕謝泠只簡單說了句他走了,花溪雲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並不想多談這件事,從而輕巧地揭了過去。
他來這一趟其實主要是為了帶幼弟出門散一下心,正好又給謝泠帶了她去年曾誇讚過好喝的酒。
謝泠收到這份生辰加拜年禮的時候相當吃驚,「花公子太客氣了。」
「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反正是我三弟釀著玩的,難為你喜歡。」
以他們家的富貴程度,哪怕那位花三公子真的是釀著玩的,用的肯定也是上好的材料,但謝泠又覺得不好意思拒絕花溪雲的好意,便也去裝了幾盒糕點給他。
「我也沒什麼別的可以給花公子拜年的,還望花公子不要嫌棄。」
「這城內有多少人這時候想買都買不到,我怎會嫌棄。」他朝她眨了眨眼。
「那就好啦。」她鬆了一口氣,扭頭去看正在給花滿樓吹噓自己碰到了傳說中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的陸小鳳,少年上躥下跳的樣子頗為神采飛揚,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回頭朝她做了個鬼臉。
他們聊得開心,謝泠自然從善如流地邀請了這對兄弟留下一起吃飯,不過花溪雲在沉吟片刻之後,還是拒絕了,「午間家中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我得回去,下回吧。」
謝泠與他接觸雖不算多,卻也知道他的性格,能讓他用上很重要這樣的說法,那看來是不回去必讓人覺得失禮,如此,她也不好勉強了,「那便下回吧。」
被劫持的事才剛過去,她也沒有上街去逛的興緻,送走花家兄弟吃過飯後,又無所事事起來。
也是到了這時候她才有些後悔,不該關鋪這麼久的,如果這會兒要忙著做糕點的話,她大概也不會走到這宅子的每一處都會忍不住想起楚留香了。
這種狀態太討厭了,但她又清楚,自己一時半會兒還擺脫不了。
冷血是在結束與西門吹雪的切磋后才看見的她,坐在池子另一邊,一隻腳還點著有些結冰的水面,手托著腮,眼神放空著望著他們的方向。
雖然清楚她肯定是在發獃,都不一定有看見他,但冷血還是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他懷裡還有楚留香昨夜拿過來的那本掌法,他見過楚留香給合芳齋寫的告示,所以一眼便認出了上面的字全是楚留香親手寫的。
楚留香大概也沒想著要瞞著他,一五一十地與他講了,托他教會謝泠這套掌法,但務必別讓謝泠知道那是他留下的。
冷血也清楚楚留香這麼做的用意,所以雖然有些為難,卻還是應了下來。只是應了下來之後,要如何去同謝泠說呢?
她肯定會懷疑自己一個劍客為什麼忽然要教人掌法的吧?
何況江湖中人都知道,盜帥最厲害的三樣,一是輕功,二是暗器,三就是掌法。
西門吹雪卻十分不以為然,「掌法厲害的不止他一個。」
冷血:「……」
「你只需教會阿姊就成了。」西門吹雪難得多了幾句話,「她對江湖事清楚得不多。」
不知道為什麼,冷血覺得信他應該沒錯。
正巧兩人已經練完了劍可以繞過去找謝泠。
不出西門吹雪所料,謝泠在聽到冷血說要教她一套掌法的時候,雖然非常驚訝,但也只是驚訝。
「可自保用。」他認真道。
謝泠的確沒想到別處去,只當他是因為前天的事想從根源上幫自己一個忙,感動是有的,可仍然下意識拒絕,「我……我這個年紀學武也來不及了吧。」
「不會。」他搖頭,「……是適合你的。」
西門吹雪雖然不喜歡楚留香,但對楚留香在武學上的造詣還是相當認可的,他相信楚留香特地留下來的東西一定是對謝泠有用的,所以在見到謝泠這個反應后,也開口道:「的確是阿姊可以學的。」
連未來劍神都這麼說了,她原本只有五分信也能變成八分信。
正好她也缺一件能讓自己心無旁騖的事干,想了想后便應了下來,「那就……麻煩冷大人了。」
學武的確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事,加上她毫無基礎,最開始那一步總是比旁人要邁得艱難一些。
好在楚留香這套掌法本來就是為她設計的,已經為她減輕了很多負擔。
苦的是冷血,在糾正她動作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她的手,每碰到一次他就忍不住要偷偷去瞥謝泠的表情,怕她不高興。
但見到她半點不在意的模樣,又忍不住有些失落。
他是見過謝泠對著楚留香一個含笑的眼神也能非常不自然地偏過頭去的場景的。
大約這就是喜歡和不喜歡的區別罷,他忍不住想。
得知她開始學武,謝星和陸小鳳也十分好奇地來圍觀了一場冷血的現場教學,同陸小鳳不一樣,謝星作為楚留香親手教出來的徒弟,哪怕是對著已經被楚留香改動過的一些招式,也是能辨認出來的,更何況裡頭就有當初楚留香和他拆招時用過的一些動作。
這掌法是到底是誰想教給謝泠的,簡直再明顯不過。
他問過師父究竟喜不喜歡姐姐,得到的答案也是肯定的,而且從師父為姐姐費心的程度來看,那個答案肯定作不得假。
可是師父還是走了。
陸小鳳見他看了一會兒就露出無比鬱悶的表情,有些不解,「你怎麼了?」
「沒什麼。」他扁扁嘴,揪了一根乾枯的狗尾巴草蹂/躪了一番撒氣。
「不過話說回來,我以前只知道冷前輩的劍很厲害,沒想到他還會這個啊。」陸小鳳又說。
謝星真的很想搖著他的肩膀告訴他,這一看就是楚留香讓他教的啊!
西門吹雪也聽到了陸小鳳這句話,不動聲色地瞥了謝星一眼,兩個人交換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便不再去看對方了。
謝泠一連學了十日才總算堪堪能在冷血手上過個兩招,這還是冷血放水放到只用一隻手的狀態下,這種肉眼望不到頭的差距讓她覺得自己宛如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我可能,真的不適合學武吧。」她捂著臉痛苦感慨。
但學武也有別的好處,這十日里她除了做飯吃飯睡覺,幾乎都在練這掌法了,一天下來累得沾床就能睡著,再沒有夜裡忍不住想起被自己一席話說得離開了的那人而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就算是看在這個功效的份上,她覺得自己也得咬咬牙學下去。
冷血也鼓勵她:「多練就好。」
他說得這麼認真篤定,搞得謝泠想偷個懶都不好意思,幸好後來手臂和手腕都習慣了這種練習強度,如最開始那兩天那種痛得抬不起來的感覺也沒再出現了。
有這麼一件耗費心神的事要做,時間走得似乎格外快,轉眼就到了上元。
上元是個大節,揚州城內的張燈結綵程度甚至比過年前還厲害一些,原因很簡單,因為上元也是一年一度的花燈會。
賞花燈的地方離合芳齋不遠,謝星和陸小鳳便琢磨著要出去玩,他們倆整個過年期間就沒怎麼出過門,謝泠自然相當支持,「去唄,阿雪去不去?」
西門吹雪不可置否地看了看她,「阿姊去嗎?」
這意思難道是她去的話他就去?
原本謝泠還懶得動彈,但聽他這麼問了之後,當即應了下來,「我也去吧。」
「好!」陸小鳳非常開心,「姐姐我帶你去吃城樓邊上的糖炒栗子!」
「好好好。」她任由陸小鳳拉著自己的手,轉頭去看西門吹雪,伸出了另一隻手,「阿雪一起吧?」
西門吹雪點了頭,「好。」
他們全都過去,自然不好留冷血一個在合芳齋呆著。
雖然謝泠覺得以冷血的性格可能不會喜歡這種場合,但她還是問了一聲,「那冷大人要不要也一起去?」
冷血遲疑了一瞬,而後飛快地點頭,「好。」
謝泠是去過上元花燈會的,不過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她耐不住謝星的央求,帶著他去了一回,只可惜沒什麼錢,看中的小吃買了也只嘗一口就全給謝星了。
好在現在已經沒有錢財上的憂慮了。
不過花燈會到底還是太過熱鬧,幾乎能用萬人空巷形容了,謝泠有些擔心他們一行人會走散。
事實證明她擔心得一點不錯,一路行至城樓腳下時,陸小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了,謝泠踮著腳望了好一會兒也找不到他。
謝星見她一臉的擔憂,安慰道:「他最熟悉這一塊啦姐姐不用擔心的,最多逛完了他自己回去。」
話音剛落後頭又涌過來好一堆人,謝泠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住謝星的手,「小心!」
那些人應該是準備上城樓去佔位子看花燈會最後的焰火的,所以一個個都拚命往前擠,再回頭的時候謝泠已經連西門吹雪和冷血的身影都找不著了。
謝星長呼一口氣,口中儘是抱怨,「焰火在哪裡不能看啊,非要這麼多人擠在上面嗎?」
「好啦,你以前還不是吵著要上去。」謝泠抓緊了他的手,「別鬆開啊,連你都走散的話,我可白出來了。」
幸運的是,在七彎八拐地找到了陸小鳳所說的那個糖炒栗子攤子后,他們果然在那邊見到了因為跑得太快而最早走散的陸小鳳。
陸小鳳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卻已跟那個老大爺要了一斤的糖炒栗子,見她來了連忙撲過來,「姐姐姐姐!快來幫我給錢!」
謝泠沒好氣地從荷包里數了錢出來,接過那一紙包的栗子,嘗了一個,果真十分香甜。
「好吃吧!」陸小鳳獻寶似的仰著臉看她。
「好吃,當然好吃。」她剝了一個扔到他嘴裡。
這孩子吃東西的時候像只小松鼠,可愛得過分,一邊吃一邊問她,「西門和冷前輩也走散了嗎?」
「是啊,人太多了。」謝泠嘆了一口氣,「等會兒只會更多,估計很難找到他們了。」
「沒事啦,到點了他們肯定也會回去的。」陸小鳳一口一個栗子吃得飛快,剝殼的間隙里還抬頭看了看頂上的城樓,「姐姐要不要上去看焰火?」
謝泠敬謝不敏地擺手,「人這麼多,我算了吧。」
「那我們就沿著護城河走吧。」謝星提了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建議。
護城河邊全是各色的花燈,每一個都精緻非常,還有賣那種往河裡放的蓮燈的攤販在邊上叫賣,謝泠一路被叫住了好幾次,最後實在是不耐煩了才買了一個。
那個笑眯眯的老婆婆大概見她是個姑娘,收完錢后還與她說,「年輕的姑娘們每年都來買了蓮燈,寫上心上人的名字再放到河裡去,以求下次花燈會能同心上人同游,姑娘不妨一試。」
謝泠才不信這種封建迷信,但看著一群姑娘蹲在河邊眼巴巴地望著隨著水流飄遠的蓮燈,一時也有些感慨。
「姐姐要寫誰的名字嗎?」見她拿著蓮燈一直沒有動作,陸小鳳開口問了一聲。
她這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不寫了吧,我去放了它。」
大概是太不虔誠,她這盞燈漂了不一會兒就被風給吹得翻掉了,蠟燭沉進水裡,微弱的光芒瞬間熄滅,匿於黑暗。
謝星目瞪口呆,「……這也太不靈了!」
她攤了攤手,「反正沒寫誰的名字,無所謂啦。」
說完這句她就聽到邊上傳來一聲笑,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個披著狐裘的男人正掩著嘴,察覺到她目光,也投過來一個善意的眼神。
謝泠不認識這人,也沒有搭話的興緻,站起來拉著兩個弟弟的手便走了。
放焰火的時辰即將來臨,沒能擠上城樓的人也熄了上去的心,安安靜靜地站在河邊賞燈談天。
他們三個一人一根糖葫蘆咬著,站在一盞碩大的玉兔花燈前等著焰火。
焰火升空的聲音很響,但在天幕上綻開時也是真的美,謝泠仰著頭看著那彩色的光暈,恍惚間好像聽到身後有人喊了自己一聲,「謝姑娘!」
雖不確定是不是錯覺,但她還是回過了頭。
隔著三丈左右的距離,冷血正站在那。
她嘴裡還咬著最後一個糖葫蘆,沒法開口,只好先笑了笑,揚起手臂朝著他揮了一下。
焰火在空中盛放,玉兔花燈亦在她身後散發出明亮的光芒。
而她鼓著半邊臉笑起來的模樣,大約比焰火和花燈更燦爛。
「你笑個什麼?你費心討好的姑娘可不是在看你。」已經跑回河對岸的狐裘青年對竹馬的表情十分費解。
而拿著摺扇的楚留香只是搖了搖頭,「走吧。」
「你就不想巧遇一下?」
「哪來那麼巧。」楚留香嗤笑一聲,「行了,你要我來我也來了,人你也見到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