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撲通抱大腿
「就是說,你們蘭台食堂堅決不肯給本宮做一頓家常便飯?」
「蘭台伙食預算有限,實在做不起殿下的家常便飯!」
「那你們蘭台的預算都用在了哪裡?」
「洛陽紙貴,史館開銷並不小,於飯食上能省則省,殿下的一頓飯,可抵蘭台半年伙食費……」
「廢話少說,總之快給本宮上菜,你們要餓死本宮嗎?」
白行簡趕來時,堂廚圍滿了人,當然都是站著的,飯點到了沒法吃飯,全在苦著臉圍觀。被圍觀的當事人毫無覺悟,手裡饅頭就著面前一大桌子菜,一面嫌棄一面往嘴裡塞。廚官雖在喋喋不休地解釋,卻也不耽擱上菜,把今日所能上的最好的菜盡數奉上。
「太史來了!」蘭台郞們給白行簡讓路。
發現有動靜,持盈從菜盤子上抬起頭,一眼瞧見白行簡毫無表情的臉緊繃著,正朝她慢慢走來。持盈將剩下的半個饅頭塞嘴裡,不由噎了一下,趕緊撈過旁邊的大勺灌了一口湯。
白行簡拄杖穩步走近,目光掃過條案上遠遠超過持盈食量的杯盤狼藉,奢侈浪費自不必言,頓時臉色便非常難看。
「殿下在蘭台的這頓飯,記下所耗用度,報於陛下,由內庫補交蘭台。」
持盈叼著饅頭愣住了。
廚官得令,迅速掏出紙筆盤點持盈面前的菜肴價格,如同眼下就要跟人結賬似的認真。
白行簡併未就此罷手,反問另一名廚官:「方才殿下還要求什麼?」
「殿下要蘭台給做一頓家常便飯……」
「怎樣的家常便飯?」
「蟹黃畢羅、鯢魚炙、鵝鴨炙、駝蹄羹、剔縷雞、羊臂、串脯、生羊膾、飛鸞膾、紅虯脯、湯丸……」
蘭台郞們日子過得清苦慣了,持盈索要的這一系列珍饈玉饌,別說他們嘗過,就是聽都沒有聽過。
白行簡默默聽完廚官記憶無差地報菜名,吩咐一名書令史:「取青冊來。」
眾蘭台郞一聽此話,均是一驚,可憐持盈尚不知自己的處境,獃獃地看他們在白行簡的指令下準備筆墨。蘭台不愧是史館,即便是在廚堂,筆墨也是隨手可取,飯桌掀個面,便是書案。
一卷嶄新青冊被書令史取來,雙手將青冊翻開並托起,白行簡身形紋絲不動,一手拄杖,一手接過筆,手腕微抬,在下屬捧起的硯台里過墨。
「丹冊記勛,青冊記事,今日儲君至蘭台,一言一行,當由史官秉筆記錄,留存史館,以備查詢。」解釋完自己的意圖后,白行簡提筆落卷,動作果決,舉止瀟洒,毫無商量餘地。
持盈前一刻還一頭霧水,后一刻便聽明白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若是這都能忍,就不是堂堂儲君了!眾人只見皇太女殿下從凳子上跳下,動如脫兔,氣勢洶洶蹦到了白行簡跟前——
撲通抱大腿!
「人家只是鬧著玩的!夫子不是教育學生,要多體察民情?學生來蘭台食堂體察民情發現大家都沒有吃過蟹黃畢羅、鯢魚炙、鵝鴨炙、駝蹄羹,那學生決定下回帶這些來給大家嘗嘗,這樣不好?」
咚、咚、咚……一片饅頭落地聲。
手裡饅頭掉了不要緊,蘭台眾人此刻全部聚焦蘭台令的腿上。就是蘭台里養熟的貓,都不敢往蘭台令腿上跳,即便如貓科動物都隱隱察覺那是一處禁地,貓猶如此,人何以堪!
碰觸禁地,還不合時宜地撒嬌,她真的聽說過白行簡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聲么?果然是太年輕。
對於持盈來說,以這種方式留名史冊,倒不是顧忌後世罵名,後世美名也好惡名也罷,那都是浮雲,但是自己的屁股是很要緊的。白行簡給她留名青冊,保准不出一炷香時間,她那疑似非親生的母上父君就會命人將她提溜回宮,一邊花式秀恩愛一邊虐打寶寶。具體操作方式便是一方擺出痛不欲生的嘴臉打孩子,另一方則極力安慰,表示生出這樣一個熊孩子都是自己的過錯。兩人戲份十足,被打的寶寶則只是個道具,還不準反抗。
白行簡身形穩如泰山,臉上已毫無血色,渾身散發著寒潭的冷氣,拄杖的手隱隱現出青筋:「鬆手。」平淡的兩字,從他唇間發出,聽不出一絲一毫的起伏,但那冷淡的意味足以拒人千里。
那拒人千里的氣場,別說持盈,就連巷子對面御史台的台主都一瞬間冷得打了個哆嗦:「哎呀,蘭台又在整什麼幺蛾子?難道殿下計謀敗露?」
持盈莽撞不代表她遲鈍,既然有抱虎腿的勇氣,就有以身飼虎的覺悟。她跪坐地上,從善如流鬆了手,還討好般給理了理弄皺的下擺,以為這樣就算扯平了。
滿是圍觀者的廚堂靜得落針可聞,只聽「啪」的一聲,持盈被一個青皮書冊拍落雙手,將她與白行簡徹底分離。這一下,不疼是不可能的,但持盈忍住了。
打掉人形藥膏后,白行簡揚手將青冊扔給一名書令史,手杖移動,攜著一身怒不可遏的氣場,轉身離去。
持盈蹦起來搶過書令史懷裡的青冊,連忙翻開,只見本朝第一史官留下一行字:元璽十六年春。六字,鐵畫銀鉤,剛勁挺拔,字如其人,傲骨錚錚。
持盈嘿嘿地笑了,她不是第一次看白行簡的字,母上案頭奏章、昭文館課業批註,她沒少見,但從沒像今日這般險象環生,九死一生。所以劫後餘生的持盈殿下看到只有這一句話后,心情自然很是美妙,連帶對白行簡的字也有了新的品評。
當然,她心情美妙還有另一個關鍵原因。
轉手扔掉青冊,摸著袖子里躺著的一枚鑰匙,持盈腳步輕盈地跳過了廚堂門檻。
廚堂眾人見禍星終於走了,紛紛長吁口氣,各自尋了座位坐下,一邊正式開飯一邊談論方才的青冊事件。
「你們說,太史真的打算將殿下的言行記錄到青冊里?」
「那還有假!那架勢,絕不是只做做樣子!再說,你們見過太史大人只說不做?」
「可為什麼又沒有記錄?難道是被殿下氣得?」
「你們見過在此之前有人敢抱蘭台令的大腿?所以說何止是氣得,簡直是震怒!太史大人不是常說,震怒之下勿做決斷,勿寫春秋?」
眾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太史大人果然是個非常有原則的人呢!
議論的人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能將蘭台令差點氣出個好歹的禍首,豈是易與之輩?
午膳時分,蘭台內外一片闃寂,唯有幽蘭熱烈地盛放在陽光下。
持盈溜達在蘭台院內,沒撞著什麼人,一路溜到一座緊閉的硃紅色殿閣前,左右四顧無人,抬頭見牌額上篆書:太史閣。
一座唯有歷代太史方能進入的秘密殿閣,即便是大殷女帝,也不可貿然涉足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