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夫子的騙術
提到千金,樊勝便不淡定:「你從何得知?」
持盈也想問這個問題,夫子遠在上京,剛到上谷郡一日不到,如何知道一個郡守千金貴體有恙?到上谷郡后,持盈一直在夫子左右,若能從旁獲取些什麼信息,持盈早就獲取了,她覺得以自己的機智,不可能察覺不到。
所以難道是郡守千金有什麼獨特之處,獨特到遠在京師蘭台的蘭台令都有所耳聞?這樣的話,她更要窮根究底了。仰著梳了兩個包子頭但一夜折騰後有些蓬鬆的茸茸腦袋,眨著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白行簡,等待答案。
白行簡原只是要應付郡守,解決眼下危機,但儲君在側,卻不肯安靜地在側,茸毛頭非常彰顯存在感,一眨一眨的眼睛波光閃閃,即便不說話,都彷彿有千言萬語的喧囂。不理會總好像有些虧欠,他順道抽空瞥了她一眼,稍作安撫。毛腦袋上的髮帶歪了,用發巾包裹著柔軟髮絲的髮型鬆鬆垮垮,旁逸斜出了好幾縷。會不會是他抱著的時候給蹭壞的?
持盈見夫子回應了她一眼,就很高興了,但很快夫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一定是在思索怎麼帶著他們脫險吧?
白行簡一面分心旁顧一面應對郡守:「令千金三歲身染時疾,高燒十日不退,后雖保下性命,卻自此目盲無醫。」
樊勝一臉血色褪盡,再無郡守威風:「你、你究竟如何得知?你是什麼人?」
看來夫子說中了,原來郡守千金目盲,持盈不由心生同情,同時心中某處莫名其妙安了一安。
「之所以知曉令千金的病症,是因為在下喜好搜集天下奇症,以作醫學病例研究。」白行簡解釋起自己的奇特癖好,聽得持盈都信以為真,直至最後點明身份,「我乃太醫丞顧淮,奉君命出京編錄疑難雜症,為太醫院提供研習案例。」持盈吃驚地瞪圓了眼,夫子竟然在騙人,還冒名頂替了顧淮!擔心持盈的表情會露餡,白行簡掠過手心,撫到持盈毛茸茸的腦袋上,壓平了翹起的一縷毛髮,他沉著嗓子續道,「這是小徒,太醫院學生……穆團團……」
一記摸頭殺,令持盈身體一僵。好在白行簡的衣袖遮蓋了她半個臉,外人瞧不見她此時五顏六色的表情。
樊勝消化著對方的身份:「可有路引文書?」
白行簡一瞥地上橫七豎八的刺客:「郡守若能幫我等追回包袱行囊,自然便有路引文書。」
樊勝大膽試探道:「若真如你所言,你們行囊丟失,要追回也需些時日。你若真是太醫丞,可否到寒舍見見小女病症?」
白行簡略遲疑:「令千金身有宿疾十來年,恐難以醫治……」
「無妨!太醫丞只當姑且一見!」
這些年來,樊勝為愛女延醫問葯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但凡聽過某位名醫,必定想方設法延請過府,為愛女治眼疾,雖然結果都是大夫們無能為力,且勸他放棄治療。人心不死,但有一點希望,都不肯放棄。
如今既然有太醫丞造訪地方,樊勝怎肯放過這個機會?太醫署的人必是較江湖郎中可信些、厲害些。假如這是上蒼賜予的機緣……
樊勝簡直一刻也不能多等。
「也罷,既然編錄,總要親眼見見才好。」白行簡鬆了口,毫不避諱地言明自己的不便,「如郡守所見,我亦身有宿疾,腿腳不便,離了手杖難以行走。盜賊不僅盜取了行囊,還竊走了我一柄手杖。」
樊勝深感吃驚,先前並沒有察覺白行簡腿有毛病,只覺此人長身玉立,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卻能處處扼人要害,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此時一經提醒,樊勝才注意到,他的手是搭在那個太醫院學生叫什麼穆團團的纖細肩頭上,竟然是倚靠這個混賬小丫頭才能站立。
有腿疾的人做太醫丞,真的有說服力么?樊勝心中疑竇叢生,不過場面話還是不落:「待抓獲賊人,定會為太醫丞找回手杖。」說罷,轉頭吩咐手下:「即刻替太醫丞尋一柄趁手的手杖。」
「是!」那手下旋即領命去尋手杖了。
馮聊才不管白行簡忽悠什麼身份,總之能暫時拿捏郡守就行,見老白的手杖有了著落,她於是也趁機跟風訴苦:「郡守大人,我們的行囊沒了,盤纏也沒了……」
樊勝自然知道她是何意,倒也大方回應:「列位可暫住寒舍,吃穿用度皆由府中供應,失竊的行囊與盤纏也會儘快為你們找回。」同時不忘扔下巨利:「若是,太醫丞妙手,能治好小女的眼盲,下官必以傾家之資重金酬謝!」
馮聊頓時便來了精神,雖然不知道老白誆騙病人的保質期有多久,但是能訛一部分也是好的。一方郡守,魚肉一方,家資必定殷實。哪怕只有郡守的傾家之資的一半,然後四人瓜分,她拿四分之一,也會很客觀,這趟出使也算不白來!
馮聊兀自激動上了:「郡守大人放心,我們太醫丞醫術精湛,國士無雙,給宰相大人做開顱手術都能邊下棋邊動手術刀,治療區區眼疾算得什麼,必能手到病除!」不知道編的是哪個國家的話本傳奇,總之很信誓旦旦。
白行簡本來給自己留了後路台階,以便將來好有轉寰之地,這下被馮聊幾句話給堵死。
樊勝驚奇:「宰相大人還做過開顱手術?」
馮聊道:「郡守大人身在地方,沒有聽過不足為奇,京師可都傳開了,三歲小兒都知道太醫丞顧……」顧什麼來著?
「顧淮慚愧,傳言多有不實之處,郡守不必盡信。」白行簡接了話頭,褪了幾分真相,罩了層紗霧。
白行簡越是自謙推託,這件事情彷彿越有可信度,樊勝不由改變了起初的懷疑態度,愈發誠懇:「太醫丞不必過謙!」
白行簡擔心馮聊又在他的醫術問題上進行不實渲染,岔開話題:「還有些事要麻煩郡守。」
「太醫丞但講無妨!」
持盈一直在一旁做個安靜的乖寶寶,靜靜地聽夫子騙人,她覺得夫子騙人都騙得好真實,忽然感到了夫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聽夫子道:「可否勞煩郡守找身女孩的衣裳?」
……
客棧刺客的屍首被官差收拾了,手杖和衣裳也都找了來,眾人隨郡守移步郡守府。
郡守的宅院佔地不小,天高皇帝遠,地價也便宜,比京師達官貴人的宅第廣袤得多,不僅有亭台花榭,還有池塘小橋,曲徑通幽。四人沒有被安排在客房,而是僻靜的后宅,與郡守女眷們僅隔一口池塘。
這樣的環境自然比客棧優雅舒適,但一切皆有代價。郡守肯如此優待,無外乎將太醫丞當了救星。
持盈和馮聊兩人閑不住,將可活動範圍內逛了個遍,還去廚房討了兩把炒花生。
「夫子,我們會住幾天?」小榭外,白行簡坐在竹椅中,持盈蹲在他身邊的小凳子旁,剝著凳子上的炒花生。
「端看郡守要留我們幾天。」白行簡掌心扶著全新手杖,手感陌生,唯有丟失了用慣的東西,才知其他皆無法替代。
「夫子治得好樊小姐的眼盲么?」持盈吃著炒熟的花生米,隨口一問。
白行簡低下視線,看她吃得香,俯身從凳子上取了一顆:「你說呢?」
持盈四顧無人,悄悄湊近腦袋,低聲:「夫子的騙術可真厲害,將那郡守都給唬住了,不得不好吃好喝待我們,不如就多住幾日……」
「此次出京,並非為著享清福。」白行簡喟嘆,皇家的孩子終不是能吃苦的,跟來又何苦,「待幾日你玩夠了就回京吧。」
持盈霎時就愁雲慘淡,很是惶恐:「夫子要趕我走?」
「你也見了,京外危機四伏,還有更多險惡你不曾遇見,這趟乃是要入虎狼之穴……」白行簡試圖跟她講道理。
「可我有影衛,我不怕!」
皇家影衛確實厲害,神出鬼沒,所以持盈這一路才沒什麼風浪。雖然親眼見過這幫活在暗影中的影衛身手,但白行簡認為總有影衛顧及不到的地方,保護不了的時候。而持盈一旦沒了保護,便與一隻待宰小羊羔無二致。
「陛下鳳君怎麼肯讓你出京?」這是白行簡想不明白的。
持盈低頭捏花生:「母上罰我禁足,我收拾包袱趁夜逃了,順便偷了父君的照夜白,一路出了宮。後來父君母上發現我跑掉了,就遣了影衛跟來保護我,還給我系了鈴鐺。」
關於持盈的一系列反常舉止,白行簡不好深究,只稍微訓斥一句:「你是個儲君,不可如此任性!」
持盈不想聽這種論調,他們總是說她任性孩子氣,讓她很不服。為什麼人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被訓為任性?不開心的儲君殿下背過身去蹲著,留給白行簡一個昭示著「生氣了」的背影。
白行簡忽然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廢話,他訓誡儲君的話,她什麼時候聽過?既然不聽,又何必再羅里吧嗦?再說這個年紀不任性,留待什麼時候再任性?待她將來登基了,處處身不由己,何談任性和自由。那時才是真可憐。這樣一想,便覺得話說重了。白行簡指間捏開了花生殼,倒出兩粒粉衣包裹的花生米,越過持盈肩頭,遞到她面前。
持盈正後悔背過身就沒法吃花生了,花生就送來了,她毫不猶豫抓過他手裡的花生米,送進了嘴裡,嘎嘣嘎嘣地又脆又香。
「好吃嗎?」
「……好吃。」
肯說話,便算是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