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坑幾生幾世
丹青重新給白行簡送了一份午膳,直接送入蘭台令書齋,白行簡榻前。
——蘭台令氣倒在榻上。
即便是陰天下雨,氣候潮濕,蘭台令腿疼到無法忍受,也不會倒榻不起。今日大概確實突破他的忍耐極限。
丹青一進書齋,便聞見濃濃的藥味,不消說,白行簡已經給自己上好了葯。從空氣中飄蕩的藥味濃度來說,用量應是很可觀。丹青默默記下,得去藥房補藥,以備不時之需。
「太史,用膳了。」丹青將膳食送到白行簡觸手可及之處。
「沒胃口,拿走。」他並非生悶氣,是的的確確沒胃口。身體難受得無以復加,還談什麼進食。為了轉移身體的不適,他拿了卷冊子在批。
「少吃一點吧……」丹青斗膽進言,「太史不要跟小孩子計較……」
白行簡手上硃筆一頓,鳳眸從卷冊上移向丹青,目色又沉又黯:「我同她計較?她值得我計較?」
丹青噎了一下:「那太史……」
「不過是稍作懲戒,望她以後少來蘭台搗亂。」
「可殿下畢竟是儲君,日後若登帝位,蘭台終歸屬她治下!」丹青想得深遠,雖說史官有硃筆在手,便是陛下也得忌憚三分,但這是遇著明君的盛世景況,若不幸帝位上來個昏君暴君,恐怕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史官。也即是說,丹青自動將這位儲君代入成了未來的昏君暴君。
「蘭台雖屬帝王治下,史官卻不屬帝王,即便如帝王,亦無權查看絕密史冊。」白行簡的行事作風,沒人不清楚,身為文官臣子,卻從來不將帝王將相放在眼裡。
那些權貴也好,帝王也罷,不過是一個個待記錄的字元。所以他才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才得罪那麼多人。而恰因他蘭台令的身份,幾乎人人忌憚。官場有云:御史台坑人最多就坑人一輩子,蘭台坑你能坑幾生幾世,子子孫孫無窮匱,誰敢惹?
丹青是個有危機意識的人,雖說讓白行簡回心轉意無異白日做夢,但整個蘭台的命運繫於他手這個事實,得不時暗示一下。
「太史從前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春秋時,齊國大臣崔杼因嫉恨庄公羞辱而弒君,齊國太史據實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怒而殺太史,太史之弟太史仲又書崔杼弒其君,崔杼又殺之。其弟太史叔又書崔杼弒其君,崔杼再殺之。其弟太史季仍書崔杼弒其君,崔杼乃舍之。這個故事到最後雖然因史官的堅持而保留了歷史的如實記載,但於史官而言,這份代價不可謂不大!」
白行簡默然片刻,強撐坐起,丹青看他辛苦也不敢幫扶,只忐忑候在一旁。都道蘭台令一手可翻雲覆雨,顛倒乾坤,可那雙瘦削纖細的手此際只能支撐起他半個身體。
「你若覺得蘭台有覆巢之危,隨時可離去。不止你,蘭台史官皆可如此。我不阻攔任何人。」他語氣清淡,對任何人或事,都似從不留戀,即便是對收留並教養了五年的丹青。
丹青陡然一驚,撲通跪下,伏在他腳邊:「丹青從未生離去之心,願服侍先生直到先生娶妻生子!」
「我此生交付蘭台,從未有娶妻生子之意,你不必有此負擔,起來吧,飯食拿走。」
白行簡不由反省,怎麼就讓人有了蘭台將傾覆的錯覺?巷子對面的御史大夫?可蘭台史官整天跟御史們做鄰居,想來早已習慣御史台那層出不窮的齷齪手段。難道是因今日持盈之事?儲君與蘭台為難,叫他們有了危機感?
一番推理后,蘭台令找到了答案。然而蘭台對待潛在的危險因子,一向的手段便是將其扼殺在搖籃狀態。
「她離開蘭台了么?」白行簡驀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
「沒見著,想來是走了。鬧這麼一場,大概發覺蘭台沒什麼可供她玩吧。」雖然白行簡話題忽然跳躍,沒指名道姓,但這個「她」的特指,丹青心領神會,並以揣測熊孩子的心情揣測起了他們的儲君。
白行簡稍感放心,雖然依舊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興許是身體不舒適,才心神不定吧?
丹青也感覺到他神思有些不定,因他將手裡冊子放到案上時,不小心碰翻了食案湯碗。滿滿一碗湯,瞬間洇濕了紙頁,糊了上面的字跡。
蘭台令什麼都不看重,唯重書卷,尤其是史卷。而他正批閱的恰是一部新修的史卷資料,由他最倚重的少令史崔尚從博陵帶回。為修此卷,崔尚被分派博陵採集史料整整兩年,其中艱辛只有史官才懂。更何況,崔尚乃博陵崔氏旁支,出身貧寒,生母為娼門賤籍,因此素來不被名門崔氏承認。入博陵修史,阻礙重重。但他從未退縮,順利完成白行簡交付的任務,完成了作為一名少令史的使命。
如此珍貴的史料,白行簡自然十分看重,當下便急忙拂開湯碗,捧起史卷資料,抖落上面的湯汁,又拿袖子揩拭。
丹青心道不好,這碗湯濃稠,潑灑在紙頁上,怕是要毀好幾頁,腦子頓時就懵了,要是他早點將食案拿走……
白行簡也知無法可救,他平生最恨踐踏別人心血,今日倒好,他自己成了這樣可恨的人。
一邊心下憤怒,一邊拿開袖角,自暴自棄望向書卷,篤定了將是一團模糊。忽然間,他身形定住,湯汁潑灑之處,竟分毫不掩原字,字字歷歷在目,清晰至極。
這顯然是件好事,就連丹青發現這個意外之喜后都喜出望外,但奇的是,他欣喜地望向白行簡時,並未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僥倖或喜悅,反倒是——臉沉如冰、神思恍惚。
「太史?」丹青出言相喚。
白行簡摔下手裡珍貴的史料,伸手去摸手杖,手過腰間時,忽然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