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第45章
阿茶對「父親」這個詞沒有什麼概念。雖離開阮家的時候已經有五歲,可這麼多年下來,阮庭舟的面容早已被歲月腐蝕,變得模糊不堪,她隱隱只記得,那是個身材修長,面容斯文的男人,其他的便想不起來了。
如今她總算知道了他長什麼模樣,可一時卻只能四肢發僵的站在那,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
他於她來說,太陌生了。
見長相與妻子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姑娘愣愣地看著自己,滿眼複雜不敢接近,阮庭舟頓覺心痛難抑,通紅的雙眼裡再也忍不住流出淚來:「阿茶,我,我是你……父親……」
「父親」兩個字像是從他的喉間撕扯而出,艱難,不安,又充滿著巨大的喜悅。
看著他蒼白疲累的臉色,充滿愧疚與期盼的眼神以及那雙顫抖著向自己伸出的手,阿茶突然鼻子一酸,心頭有些發慌。只是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她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頓了許久,到底是捏緊雙手別開了眼道:「姥,姥姥在屋裡,她,她等你很久了……」
阮庭舟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下來,心裡有些疼,然更多的還是滿足。能再見到她,於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了——他原是準備與關家同歸於盡的。又想到邵義傳來的關於崔氏的消息,他心中發緊,忙啞著嗓子道:「好,那我……先去看娘。」
「在,在這邊……」阿茶心中紛亂,聞言只飛快地轉過身,埋頭往崔氏房間跑去。
「給她點時間。」凌珣一邊關門將村人們好奇的眼光擋在外頭,一邊淡聲道。
阮庭舟深吸了口氣,點點頭。雖有心問問眼前這青年與自家女兒是什麼關係,然這會兒到底是崔氏重要,便也不再多言,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快步跟上阿茶朝崔氏的屋子走去。
***
獃獃地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樹下,聽著屋子裡崔氏斷斷續續的哭聲,想著阮庭舟隱忍的眼淚,阿茶心頭有些茫然,也有些說不出的酸澀。
「莫哭了。」直到一隻粗糙卻溫厚的大手輕撫上她的臉頰,為她擦去不自知滾落的淚珠,阿茶才猛然回過了神。
抬頭看見青年幽深的目光,小姑娘頓時臉一紅,飛快地抹了抹眼睛:「風,風吹的。」
「好大的風。」見小姑娘羞惱地瞪大了水蒙蒙的眼睛,凌珣眼裡浮現些笑意。從不遠處搬了個凳子在她身邊坐下,他又側頭問她,「恨他嗎?」
阿茶愣了一下。
「作為丈夫,他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妻子,作為父親,他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女兒,他這麼失敗,你恨他嗎?」
他不疾不徐地問著,聲音卻越發冷冽,阿茶慌了一下,來不及多思,下意識便道:「他,他不失敗,他有在努力報仇……」
「那你哭什麼?」青年的語氣一下子軟了下來,他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有安撫之意,「他是你的父親,是你母親和你姥姥愛著的人,如今他終於回家了,不好嗎?」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終於明白他是在開導自己,阿茶心頭一顫,許久才低聲回道。她纖白的手指頭不由自主地絞著衣襟,顯然心中有些緊張,「我……我沒有和他相處過……」
就算有,也早忘了。
她和姥姥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生活中從來都只有彼此,如今突然多出一個陌生的父親,她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
「那就等相處一段時間以後再去想這個問題。在這之前,將他當做陌生人也好,當做鄰居家的長輩也好,隨你。」
阿茶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只是……
「他怕是會……傷心?」她看得出來阮庭舟很想親近自己,若她當真疏遠以待,他心中會很難受吧?
凌珣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阿茶被那一眼看得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我……凌大哥做什麼這樣看著我?」
凌珣挑了一下眉:「看你關心他。」
阿茶一愣:「我不是……」
「不是什麼?」
阿茶抿唇,好半晌才尷尬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是你父親,你們血脈相連。」小姑娘雙手托著下巴,神色困惑不安,瞧著又呆又可憐,凌珣微微移開視線,忍下了將她摟進懷裡安撫的衝動。
血脈相連。
默默地在嘴裡咀嚼著這四個字,有某種柔軟至極的東西悄悄地從心底涌了上來,阿茶忽然渾身一震,竟有豁然開朗之感。
「所以……所以我只要順其自然就行了是不是?無需刻意對他好,也無需刻意遠著他,我們身體里相連的血脈會教我該怎麼與他相處……是這樣吧?」她說著眼睛便亮了起來,語氣也不自知地染上了一絲期盼,「往後,往後我再不是沒有爹娘疼愛的孤兒了,是不是?他……他會對我好的吧?就像義叔疼愛月牙,護著月牙那樣……」
她的喜悅來得那樣遲,彷彿這個時候才徹底反應過來,想著她小時候定也曾悄悄羨慕過旁人家有爹娘的孩子,凌珣突然心疼得不行,再也忍不住伸手攬住她的肩,將她按在了自己懷裡。
「會的,若他對你不好,我揍他。」他的聲音清冷低沉,如春風拂過她的耳畔,落在她心裡,滿地生花。
阿茶的腦袋轟地一聲炸開了。
只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屋裡突然傳來了崔氏驚恐的尖叫聲:「阿舟——!」
***
阮庭舟身子這些年來一直不大好。
為了治好他的隱疾,關氏逼他吃下了很多對身體有害的虎狼之葯。那些葯堆積成毒,長年不得除,如今已損及五臟六腑,叫他整個人都虛弱不堪,若非復仇的信念支持著他,他許是早就倒下了。
他是硬撐到現在的。
只是見到崔氏之後,他終於撐不住了。
一是這個母親般的人,因自己之故遭此大難,他愧疚;二是他痛,這種痛在慈祥的母親面前無法也無需再掩藏,他終於可以軟弱可以宣洩了;三是……這裡曾是他的家,這裡有著他此生最美好最溫暖的記憶。可這麼多年來,他卻只能將之掩埋於心,無法觸及。如今終於能回來了,他喜,喜得無法自己。
種種情緒洶湧而來,伴隨著那個他在心裡愛了念了一生的名字,終於噴薄而出,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他徹底脫力,失去了意識。
崔氏嚇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好在凌珣第一時間喂她吃下了護心丸,又馬上請了林大夫過來,這才沒出大事。
「縣令大人只是勞累過度,並無大礙,好生休息幾日便可,阿茶姥姥莫要太過擔憂,否則於你自己身體可不好。」
林大夫一再保證,崔氏高高懸起的心這才終於放了下來:「那……那就好……那就好……」
「是呀,姥姥也睡一會兒休息休息,等您醒來,父……父親也就醒了。有什麼話,你們到時候再慢慢聊,以後時間還長著呢,咱們不急於這一時,嗯?」
抱著阮庭舟哭了一下午,崔氏其實也早已累極了,只是好不容易才與女婿團聚,她捨不得睡過去,所以一直硬撐著。這會兒被阿茶這麼柔聲一哄,便再也受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阿茶這才鬆了口氣,回頭見林大夫與凌珣在門口說話,心中便又緊了緊。方才林大夫在給阮庭舟診脈的時候,神色分明不大對勁,難道他的身體……
「林大夫,姥姥睡著了,現在您可以說實話了,他……到底怎麼樣?」深吸了口氣,小姑娘握著拳頭走了過去,指了指一旁阮庭舟所在的房間問道。
林大夫是邵老爺十分信任的人,對於阮庭舟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些,因此沒有再隱瞞,將阮庭舟這些年受的苦全都說了出來。
凌珣先前還沒來得及和她細說這些,阿茶聽完之後整個人都傻了,許久許久之後才紅著眼睛抖著嗓子問道:「那……那您,您能讓他好起來嗎?」
林大夫摸著長長的鬍子,看了凌珣一眼:「我沒那個本是,但他有。」
凌珣低頭看向小姑娘道:「葉紹明天就到了,別擔心。」
「可他……到底是誰呢?他真的能救他們嗎?」阿茶忍住了眼淚,滿眼不安地看著他。加上姥姥,她最親的兩個人的性命都已經掛在了這個「葉紹」身上,若萬一,萬一他……
「阿茶放心吧,他若能來,你姥姥和你父親必不會有事的。」林大夫的肯定讓阿茶慢慢呼出了一口氣,雖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但他們都這麼說,想來不會有問題的,是吧?
送走了林大夫,阿茶便轉身欲回屋,只是剛扭頭就對上了一雙冷冽深邃的眸子。
方才兵荒馬亂的,她都沒時間思考先前的事兒,這會兒冷靜下來,才猛地反應過來——他,他方才竟抱了自己!
小姑娘又羞又慌,小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撒腿就往屋裡跑:「我我我我去做晚飯!」
凌珣卻一把將她逮了回來:「你不信我?」
阿茶一顆心跳得飛快:「沒沒沒沒有……」
「不許不信,」他並無不悅,只挺直了身子,聲音沉穩如山道,「我永遠不會騙你。」
阿茶怔怔地看著他,心跳如雷,卻終究不敢去細究他話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