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蜀亂夜奔-冰鎮酪漿
其實那禍害了人的乳母其實是刺史前任妻子所選,並且,雖不是舒家的家生子卻是李家的,出這事兒之前他自己旁觀著也未能察覺出不妥當處,實在是怨不上無辜的李芳。
見著妻子默默催淚,舒刺史不知該怎樣寬慰才好,只得生硬轉了話題道:「哎,這都午時了阿冰該餓了吧?走走,用飯去。」
「夫君所說有理,瘦了這麼多正該補補,不想說話就不說吧,沒關係不著急啊,」借著舒刺史那句話李氏也下了台階,輕輕撫著舒冰額發柔聲道,「先梳洗一下,看你穿得這寒磣樣子真叫人心酸。」
主母一揮手,隨即便有婢女給舒冰換上了石榴紅綉穿花彩蝶的華麗裙子,配著鵝黃的短襦,頭上一左一右梳了兩個小揪揪,紮上黃紅相間的長絲帶,既喜慶又富貴。
用飯之後舒刺史讓婢女引舒冰去午睡,說是休整之後隔日再出發,阿益死活不讓妹妹離開她視線,兩人就著素白半臂汗衫,同處一屋於竹榻上打了個盹兒。
待午後起身見著爺娘,舒冰發現他倆著裝更是隆重。李氏穿著茜紅綉銀團花細褶長裙,高聳髮髻插著雙色牡丹、金步搖,眉心還貼了鵝黃花鈿,舒刺史則戴了襆頭、腰系金絲嵌珠革帶。
舒刺史略作打量見一雙兒女裝著也過得去,隨即點頭道:「你倆一併隨我去上廳拜見段大將軍吧。」
這位大將軍是舒刺史前日在驛館偶然相識,走投無路正焦躁中的他厚顏向對方借了部曲武士找尋失蹤幼女,如今舒冰已平安歸家,哪怕對方沒能幫上忙也得去致謝一番。
上廳是位於驛館東側的一處住宿院落,舒冰踏入此處只見花草鬱鬱蔥蔥、檐廊雕樑畫棟,顯然規格更高,難怪稱之為「上」。
待入了廳室,舒冰抬眼便見前方有一男子正笑著起身相迎,他約莫三十五六歲,著白色薄汗衫,外罩半透明的竹葉綠輕紗交領單衣,白面無須,眉目俊朗而親切彷彿文人雅士,一點兒都不像個大將軍。
舒刺史因他一迎連連口稱「惶恐」,可見主家定然財勢逼人。少頃,舒冰嘴裡一苦,再沒了揣測這些細枝末節的心情。
前方高能,四歲小姑娘應該怎樣向尊長行禮?!在村裡沒人教,先前見親人也沒顧得上正式見禮,如今眼瞅著就要露餡兒。
阿爺的彎腰長揖肯定不對,那麼是應該學阿娘屈膝扣手道萬福,還是學阿益跪地直腰拱手又叩首?
舒冰差點急出冷汗,只得硬著頭皮撲騰跪下跟以前拜佛似的囫圇叩拜了一下。一套動作還沒做完舒冰就聽見了李氏的抽氣聲,顯然是弄錯了動作,她只得訕訕起身垂頭縮到一旁去。
李氏恨鐵不成鋼似的瞪了舒冰一眼,心裡很是煩躁。
四歲小娘子走丟一陣雖不至於牽扯上貞潔之類風評,可畢竟不是好事兒,如今還前塵舊事盡數忘卻出門就跟村姑似的,簡直丟人現眼,只盼今日這事兒萬萬別被傳了閑話,得空再好好教教她。
「這這,這真是失禮了!小女走失后似乎受了驚現下還有些迷糊,望大將軍莫怪。」舒刺史立即躬身代女致歉。
「無妨。」對方大度的笑著擺手,又輕言細語道:「令愛尚年幼,慢慢再學一次也不打緊。」說完還示意自己婢女給舒冰做了一次女子肅拜禮示範。直窘得她臉頰發燙,暗恨看別人穿越好輕鬆自己卻一步一個坑。
稍後,眾人終於得以就坐寒暄。
舒刺史與李氏反覆致謝,又說明日即將啟程后,那位段大將軍隨即拋出一句緊要話來:「某今日得了一消息恰好與刺史息息相關,正欲尋你來告知一二,這倒巧了。」
舒刺史心知對方消息靈通,也絕非無的放矢之人,立刻肅穆道:「願聞其詳。」
「蜀地邊遠處蠻夷作亂又起了烽火,約莫與定越郡王駕薨有關,想來舒刺史須日夜兼程趕過去罷。」段大將軍輕描淡寫一句話,卻像石子落入鏡湖,激起漣漪無數。
舒家一家子再沒了做客的心思,趕緊回家商議稍後的行程安排。
坐在廳室中,舒刺史略作思量便開口道:「阿益你護送大家返京,隨我赴任之事等蜀州安定之後再議。」
這安排是毋庸置疑的,妻子李芳剛有了身子受不得舟車勞頓,哪怕順利抵達蜀地,誰知道戰火會不會波及州府官邸?
阿冰又剛經歷變故,怎好教她再次受驚,何況,回了京城熟悉處想必更有益她迅速恢復記憶與健康。
舒興盛對阿爺的安排並不滿意,他原本是打算遊學一年,隨父赴任蜀地做個幕僚,後年再去參加科舉,如今遇到戰事卻偏要返京,白白失了軍功入仕的機會。
然而他卻無可奈何,不可能拋下懷孕的李氏與幼弟妹不顧。
李氏也注意到了阿盛黑沉如墨的面色,一驚之下頭痛症瞬間沒了,隨即看向夫君滿目擔憂道:「俗話說『一揚二蜀』,那不是挺繁華的地界嗎?怎的還有蠻夷作亂?」
舒弘陽搖頭嘆道:「蜀州轄晉原、新津、唐興與青城四縣,越過青城往西是金川,往北去是汶川郡,均為蠻夷聚集地,一旦亂起來,歹人挾裹流民四處亂竄,誰會管自己身處哪州哪縣?」
「那我還是帶孩子們回京去吧,可不能給你添了亂,」李氏說完又憂心忡忡蹙眉問,「那部曲隊伍是怎麼安排的?若是分一半護送我們,那你帶的人手未免太少。」
若是全歸夫君帶走……此處距離京城有十餘日的路程,來時也曾路過山地、荒野,阿盛與自己等人豈不是很危險?
「娘子,真是對不住了,我此行前途未卜不敢疏忽,只能分幾個得力的給阿盛領著,」舒刺史面帶愧疚之色,又補充道,「段大將軍夫妻也是要進京的,我打算央求他順路捎帶你們,有大將軍關照想來可保無虞。」
這話一出口,阿盛臉色更差,連李氏也是面露遲疑神情。
李氏再三斟酌,終究忍不住開了口:「段大將軍確實為人樂善好施,可他偏偏是天子近寵,若是同路而行,未免太親近了些,不大好吧?」
「阿爺口口聲聲稱其大將軍,豈止是親近(簡直為獻媚)。段監軍使的武勛職是歸德將軍吧?距離懷化大將軍還差上一級。」阿盛語露譏諷之意。
對於父親的這安排他很有些不滿,按說定越郡王世子只在前方不遠處,稍微趕趕就能與之同行,那還是外祖家正經姻親呢,何必眼巴巴的非得與段監軍交好?
「正是,正是,不若行快些去尋熙世子?阿盛與外家均是讀書人,與段將軍走太近不好。」李氏同樣想到了定越郡王府,連連點頭,就差沒直白說一句,「我父祖皆為清流,怎敢與閹宦豎子為伍?」
「你們懂個球!」舒弘陽被妻子、兒子兩雙默契無比的鄙夷眼神所激,壓低了嗓門拍桌怒道,「多少人想巴結他還愁搭不了話——人答不答應還不知道呢。」
舒刺史浸淫官場數十載,身為寒門次子自己以武舉入仕,一步一腳印的官至四品,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可謂既善兵事又懂趨利避害。
他對定越郡王世子很不看好,先郡王本就不被今上所喜,現在這個小的似乎也有些拎不清,恨不得躲遠才是,不可能同意妻兒趕路湊過去。
舒刺史一通話罵得長子不敢抬頭,旁聽的舒冰卻終於恍然大悟:讀書人不願意對其彎腰屈膝的近寵加監軍,這不就是權勢熏天大宦官的意思么?難怪那男子文質彬彬的一點兒都不像個行軍打仗之人!
正喝著冰鎮酪漿的她驚訝之中岔了氣,頓時嗆咳起來,眾人趕緊拍背又遞水,恰好打斷舒刺史的怒罵,給阿盛解了圍。
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再無回圜餘地,舒刺史點了人即可啟程,李氏打發了人帶一雙兒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則與長子興盛指揮奴婢連夜拾掇行裝,準備返京。
這夜月光如洗,中廳庭院內燈燭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著一柄水墨團扇,看著下方亂鬨哄的僕從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后,她忽然滿心煩躁的呢喃低語道:「沒想到阿冰她竟能回來。」這話說得很輕,只被站在她身後半步遠的阿盛聽了個分明。
「找回來才省得阿爺總埋怨母親看顧不周。」阿盛同樣也是微微動唇,如此輕聲回答。
「哎,是啊,虧得找回來了,」李氏嘆息著語調卻沒什麼波瀾起伏,隨後她又話鋒一轉若有所思道,「有時我卻總在想,若是沒有他倆……我還會不會如此,煎熬?」
舒興盛回了她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語呢喃:「若無他倆,你我怎能有緣相識?」
「緣分?孽緣罷了。」隨著李氏的一聲輕哼,她手中團扇忽然滑落,咕嚕滾下台階。
舒興盛立即走下台階幫李氏拾起扇子,當他轉身邁上石階遞還回扇子時,忽然借著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輕輕一鉤,抬眸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述說深情無數。
隨後,阿盛又輕笑低語:「孽緣也是緣,若有幸——」
他話音未落,突然聽到檐廊拐角處傳來些許摩挲聲響,立即閉嘴回頭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卻沒瞧見任何端倪。
阿盛笑著回答:「無事,一隻貓兒而已。」他眼中卻疑慮重重:方才自己看見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