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塵埃落定
剎那間,眾人只聽箭矢破空之聲驟然而響,眨眼羽箭就已飛至眼前。
端坐駿馬之上的文淵距綢緞鋪較遠,箭矢襲來時顯然已經乏力,他冷然一揮馬鞭就輕輕鬆鬆將其掃落。
佯裝婢女的軍中細作更是眼明手快,拉了正驚呼的舒妍潔手臂就使其避開要害。
偏偏奚氏護女心切,她只知箭矢襲來卻看不出女兒已經脫離危險,反倒節外生枝欲撲上前做人肉盾牌,恰恰好在半途被射個正著。
只聽「噗」一聲輕響,箭矢剎那間沒入後背,妍潔高呼一聲「阿娘」,抱住了因衝力而前傾母親,滿目驚恐渾身戰慄。
「阿、娘,沒事。」奚氏此刻卻並不覺得疼,還淺淺一笑以作安撫,只是說話時已有些喘不勻氣。
待文淵夾了馬肚速速靠上前來時,抬眼就看到鮮血從她的棉短襦中滲出,緩緩將寶藍的衣服染得一片暗紅。
見著奚氏咳嗽兩聲吐出粉紅泡沫來,總覺得這箭雖沒射在心臟位置,卻也看著有些嚴重。
「怕是傷了肺腑,趕緊送醫救治。」他緊皺了眉如此吩咐,引得眾人更心焦。
那廂一刀抹了嬰孩脖子的毛坤銘,卻還在一旁叫好,沖妍潔大笑道:「沒弄死你,換成你老娘倒也不錯——讓你內疚一輩子!」
他甚至還揮舞著匕首,想要衝上前去再補上兩刀,只是被周圍兵丁攔下才沒能得逞。
「不,不會的,阿娘不會有事的!」妍潔攬著母親呢喃垂淚,再一看毛坤銘那滿身噴濺鮮血,面目猙獰的模樣,雙腿不由發軟。
文淵則是厭煩的看過去,揮手道:「趕緊押走吧,好生看守。」
隨後,妍潔就在興益的護送下,渾渾噩噩的陪著奚氏回了舒家,縮在屋角忐忑不安的看著醫師的匆匆救治。
她一會兒感動於母親奮不顧身的義舉,一會兒又憂心不知其能否順利渡過難關。
有那麼一瞬,妍潔甚至暗暗在想,毛坤銘眾目睽睽下做出殺親之舉,已經可坐實義絕而離之事,自己絕不會再被牽連,萬幸萬幸。下一瞬她又暗罵自己冷血沒良心,豈可讓母親犧牲換回自己解脫。
入夜妍冰才聽聞此事,於次日帶了妍清一起回娘家探望,正看見奚氏取箭后失血昏迷,妍潔不吃不喝枯坐床前發獃,兩姐妹勸了很久才讓她飲了些許羹湯。
直至回家,妍冰都還在後怕,夜裡見了文淵回來她不由心有餘悸的嘆道:「萬幸受傷的不是你。」
文淵瞧著正在隔壁熟睡的倆兒子,回頭壓低了嗓子答道:「意外而已,如果她不亂動根本不會有事。」
說話的同時他轉身回走,在屏風后自己快速脫掉官袍換了居家棉衣。文淵今日穿著這身衣服刑訊了毛坤銘,雖看起來不曾沾上血跡,但總覺的心裡膈應,不想將牢獄里的陳腐血腥味兒帶入妻兒四周。
更衣簡單梳洗之後,他這才垂足坐在矮榻邊半摟了妍冰輕撫安慰,聽她絮絮叨叨傾訴。
「昨個只是驚訝,今天見著奚姨娘那完全沒血色的臉……哎,真是嚇死人了。我就在想之前你胸口受傷時,萬一不是淺淺砍傷而是刺傷,那該多可怕。」妍冰不由伸出青蔥玉手按在了他胸前,長吁短嘆。
「我怎會傻乎乎的任人戳刺?」文淵回望向梳著拋家髻一身銀紅窄袖正裝的妍冰,淺淺一笑,眼波流轉處透露無限深情。
他雖感動於妻子的關切之意,對其言論卻是滿不在乎,甚至還樂呵呵道:「何況,富貴險中求,等這大案一了結,論功行賞時為夫怕是又要升官發財。」
按文淵的規劃,兩年後他或許會出京做個中州、上州別駕,或者是京畿縣令。若是順利,再下一步就該執掌一州府做刺史,然後回京,入御史台做個四品的御史中丞或者六部侍郎,想來都是不錯的。
「若是運氣好,或許能因蜀王之事中間跳過一兩階縮短年限……」文淵如此喃喃自語。
說話間,他按住了妍冰的手,將其用力壓在心口,讓她感受著那火熱的跳動,彷彿在傾訴自己封妻蔭子的決心。
寒冬臘月觸及那暖烘烘的胸膛,又聽到他的豪言壯語,妍冰彷彿覺得心頭也有一團火在躍動。
但因手正搭在文淵胸口,她立即又想到了他身上落下的半尺長傷疤,心裡頓時有些發堵,琢磨著現在的生活已經夠好了,並不需要丈夫刀光劍影的拿命去搏前程。
轉瞬她就放軟音調勸道:「沒到而立之齡已經官至五品,已經相當耀眼了,你就緩緩腳步吧,知足常樂。何況,我才盤好了知味齋的賬,收入頗豐呢,不用去冒險求更大的富貴。」
文淵看著妍冰那自信滿滿欲當家裡頂樑柱的模樣,不由哂然一笑。
他這才恍然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小妻子已經褪去了青澀模樣,為人母為她帶來的不僅是豐滿身材與成熟而芬芳的味道,還有心態與處事方式的變化。
「人之處於仕途,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即便我想停下腳步也沒法呢,除非年老致仕。何況,知味齋那是你的脂粉錢,是要留給咱們女兒當嫁妝的,怎好作為家用花掉?」文淵卻是志向高遠,想要封侯拜相之人,怎會甘心就在區區五品止步?
他堅決不肯做個靠妻子賺錢養家的軟飯男,妍冰的關注點卻只在最末一句,圓睜了雙眼疑惑道:「哪裡來的女兒?」
「……」文淵自覺說漏嘴,有些尷尬的乾咳了兩聲,而後輕輕撫著妍冰肚腹低語道,「前兩日聽醫師說你恢復得不錯,多調理幾年,以後會有的。若是沒那福分,也可以收養一位吧?總覺得兒女雙全比較好。」
「……」妍冰一時間被震住了,先是激動於「以後會有」這個喜訊,而後又想討論領養到底是不是個好主意,短暫遲疑后她才哭笑不得道,「等有了再說吧,現在還是沒影的事兒呢!歇息吧。」
「嗯嗯,是該安置了。」文淵也不想多談這未來不可預估之事,隨即喚了奴婢打水來為妍冰梳洗。
在凈面之後,他親手幫妻子卸下頭上象牙如意簪,手指在烏黑秀髮之中慢慢滑過,聞著那混著奶香的淡淡迦南香味,心中不由有些蕩漾,下意識的便伸手在她肩頭揉捏。
粗沉呼吸噴出的白氣直衝妍冰耳畔而去,叫她覺得後頸暖呼呼痒痒的,她下意識一縮脖子,而後回首,見丈夫正沖自己微笑,也唇角彎彎回了他淺笑,眼眸之中儘是溫情滿溢。
他被這麼一看,頓覺手腿發軟,順手便拉了妍冰入床帳之內,展望未來笑著感慨道:「等眼前這事兒完全塵埃落定也得是一兩年後,我正該候選,或調動個位置或歇息幾月甚至一年,到時候想必能清閑的陪你遊玩一番。」
能四處遊玩自然是好事,妍冰不由笑答:「行啊,最好是能外放到江淮等繁華處,這回都沒能好好看看春日美景。」
文淵卻在想,看景倒是其次,關鍵是得多多努力看能不能得個溫柔似水的女兒。
心動不如行動,他下一瞬就伸手攬腰抿唇湊過去,欲與嬌妻溫存片刻——醫師前日方說了她身體狀況無礙,只是不宜受孕而已。
一親芳澤細細品著胭脂香味,同時又伸手去解那軟緞的抱腹小衣……溫熱的觸感中,只見紅唇水潤媚眼如絲,室內燭光搖曳青煙裊裊,熏籠暖乎乎的彌散著清香,在這旖旎風情里妍冰也是心如擂鼓春潮湧動,半推半就與文淵恩愛了半場戲。
正當他蓄勢待發之時,妍冰卻偏偏在緊要關頭拍開了狼爪,只因忽然又惦記起奚氏生死未卜,雖關係淡漠也無需為她忌諱,但總覺得那廂別人生死掙扎,自己去沉溺享樂有些不自在。
「怎麼了?」文淵疑惑詢問。之後便聽見她有些赧然的在自己耳畔低語:「今日有些乏了,不如歇息吧。」
「啊?」有沒有搞錯?!文淵驚呆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嘆息著滿心不甘的平躺下,半晌才緩過氣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去了大理寺,他陰沉著臉又說要提審毛坤銘,想要拿著始作俑者發泄哀怨之氣。
那走路帶風氣勢洶洶的模樣把劉問事嚇了一跳,諾諾提醒道:「榮少卿,使不得啊,按律不能連續每日都用刑!好歹得歇三天吧?」
「誰說要用刑?不過是想跟他聊聊罷了。」文淵咬牙切齒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當真找了毛坤銘聊天——不能折磨肉身就擊潰其精神氣!總有辦法整治他。
待那渾身乾涸血污的毛坤銘披頭散髮被提上來,一時間還死鴨子嘴硬,難得的沒軟蛋,什麼都不肯講。
於是,他就陷入了沒日沒夜聊天的苦境,白日里文淵親自上陣,晚間讓旁人幫忙,總之連軸的問話或敲擊牢房鐵欄杆,不讓毛坤銘合眼休息。
到第三天時,被折騰夠嗆的前連襟終於受不住精神折磨,黑青著眼圈徹底崩潰了,撲倒在大牢的潮濕稻草上嚎啕大哭道:「讓我睡覺,我想休息!」
「說啊,把該說的都說了再睡去。」文淵冷臉看向他,示意書吏準備好筆墨做記錄。讓他老老實實供述出串聯謀逆的各種涉案人物,並簽字畫押以便獲得口供實證。
「……主謀是蜀王,蜀王有個謀士,說要假借彌勒降世造反,鼓動平民做不要錢的兵卒!蜀地已經有很多教徒了,本來欲往京城、江南繁華處發展,等明年再各處開花一起起事……」卻被你破壞了。
說完被迫跪地的毛坤銘就滿眼幽怨看向文淵,又聽他追問道:「謀士是誰?」
「我只知道他叫真鑒,應該在京城吧,因為他與我往來消息比較快,去信至蜀地很慢。不過我沒見過人,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話音剛落,毛坤銘就見旁邊有隸卒滿臉猙獰的提著燒紅的烙鐵走上前來,不由驚恐尖叫道,「我真不知道,真的!」
文淵循循垂問道:「仔細再想想,你猜過誰?」
「……我猜過……」毛坤銘咽了一口唾沫,忽然瞟向了隔壁牢房關著的一位中年男子,猜測道,「這人想事敗了就嫁禍給楚王或定越郡王,應當在他們身邊吧?」
順著毛坤銘的視線看過去,文淵眼神立即落在了那氣息奄奄的賈純甄身上,不由抿唇而笑——甄不就有鑒之意嗎?毛坤銘之前的書信上就寫過要通過單天恆去架空楚王,以及協助賈純甄遊說定越郡王呼應蜀王舉事,呼應不成就嫁禍,呵,打得不錯好主意。
「真鑒?確實很賤啊……」原以為只是個小卒子,沒想到卻是「軍師」。
他踱步過去,瞧著賈純甄傷病交加快被凍死的模樣,不由眉頭緊蹙,只得命人找醫師來給他醫治一番再提審。
毛坤銘的供述雖涉及蜀王,卻沒太多實證,只能等著撬開賈純甄的嘴,並且先拿下毛乾英再論其他。
思及此處文淵又追問了毛坤銘更多細節,沒想到竟又得知了一件惡事。
當初藍田縣城分屍案,竟然是毛坤銘命人攛掇那羅更夫害死了外翁趙金柱。只因那老者在販運蜀錦過程發現有人在悄悄借用自己的商隊走私兵器,而勸說外孫大義滅親不成反倒被滅口……
文淵回家將這事給妍冰一說,她也是唏噓不已,甚至感慨幸好妍潔沒懷上孩子,不然天知道這惡毒之人的後代會不會也心思不純。
更叫人欣喜的是奚氏在年三十時終於徹底清醒,且逐漸好轉,讓大家過了一個和樂的年節。
轉眼便到了元月十五,上元燈節,在京城眾人觀燈猜謎載歌載舞歡度良宵時,忠武將軍孫挺疾馳入遂州突襲刺史府,生擒了刺史毛乾英。
蜀王鄭允琮聽聞自己心腹謀士賈純甄死在了刑訊逼供之中,且得力幹將毛乾英被俘,頓時有些慌神。
他趕緊示弱上表請求赦免毛乾英,又派了兒子入朝進貢獻上一對白鹿祥瑞,也有讓他為質之意,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老實姿態。
聖人卻並未被這表象迷惑,判了毛乾英一家謀反大罪,十五以上男子皆於秋後斬首,並且正式下詔曆數蜀王的罪狀,令孫挺帶兵討伐蜀王。
暗暗蓄積力量的蜀王此時並未籌備妥當,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在咒罵榮文淵破案害苦自己的同時,又命人匆匆喊出口號「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鼓動百姓作亂,自己則領著精兵一同起事,與朝廷抗衡。
不到八個月時間,彌勒教徒就又增添了上萬信眾,越鬧越厲害,就像脫韁野馬似的逃離了蜀王的掌控——搶大戶、燒州府,不拘男女想殺就殺。
最終,連蜀王私兵都忍受不了這種顛覆佛教教義,坑害百姓卻又沒盼頭沒光明未來的事兒,直接倒戈發動兵變歸順了朝廷。
蜀王則被當作了對方的投名狀,在兩軍陣前當眾被斬,孫廷立即以漆盒子封裝其頭顱,並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京城,當做進貢的年禮,他自己則繼續留在蜀地剿殺負隅頑抗的亂黨。
當蜀王首級送達御前時,興益正在宮中當差,得了惡首伏誅的消息他萬分欣喜,換班之後甚至來不及回家更衣就立即去了榮宅找妹妹報喜。
妍冰彼時正在廳里領著兩個兒子練習走路,剛得了下人通傳就聽見窗外傳來胞兄與丈夫倆人喜氣洋洋的說話聲。
「妹妹,你聽說了嗎?咱們阿爺總算大仇得報了!」興益甚至來不及進門就已經開始高聲吆喝。
「真的?!」妍冰回頭一看,只見胞兄穿著一身英武侍衛騎裝,在文淵的陪伴下大步流星走來。
「嗯,親眼所見不會有假。」興益重重點頭,牟定的回答,還樂得直說要去掃墓報喜。
妍冰卻又以垂詢的目光看向身著朱紅圓領官袍的文淵,見他也含笑點頭才真信了興益的話。
「那真是太好了!阿爺若泉下有知一定——」妍冰話音未落,就見倆穿著大紅襖子的小傢伙搖搖晃晃邁著外八字往文淵處撲過去。
嘴裡還含含糊糊的喚道:「阿爺,阿爺!」
「哎,乖!」文淵聽罷唇角一彎,俯身一手一個抱起年畫娃娃似的倆大胖小子,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
惹得興益干站在一旁吃味道:「喂,舅舅我呢,當沒看見啊?臭小子眼裡只有你們爹。」
兩個小傢伙聽他說話,同時好奇的扭頭看過來,圓睜著黑瑪瑙似的明亮眼珠眨巴眨巴眼,卻因還不怎麼會說話並沒叫舅舅,只是傻乎乎的摟住爹繼續喊「阿爺」。
「正該如此!若不認親爹,豈不是不忠不孝?」乖巧兒子逗得文淵哈哈大笑,還衝興益挑眉道,「若羨慕,自己趕緊娶妻也生一雙去,你家小妹都已嫁人,你還要精挑細選到何時?」
興益直接抱了性格外向些的二郎阿麟逗弄,嘴裡答道:「快了快了,舅母正幫忙相看著。」
「行了,八字還沒一撇可別碎嘴攪和了,」妍冰不想多說旁人家姑娘的事兒,又拍著丈夫胳膊嬌嗔一笑,「你衣服都還沒換呢,手洗了再抱他們誒。」
說話的同時,她又伸手扒拉下長子,趕緊讓婢女打水來。
「好好,這就洗。」文淵很是聽話的取了澡豆在黃銅盆中凈手,而後一家人和樂融融共進晚餐。
席間,他陪著心情大好的興益飲了一整壇金波玉露酒,直至月上柳梢頭才半醉半醒的由人扶回寢室。
梳洗之後撩開帳幔見妻子正散了發等著自己,他抑不住的滿臉傻笑,樂呵呵道:「其實還有更好的事兒,方才沒來得及說。我今年吏部考評為上上,此番事了翻年定能獲個好去處。」
妍冰雙眼一亮,食指尖攪著發尾問道:「江淮?」她雖不求丈夫封侯拜相,但肯定會為他獲個好去處而同喜同樂。
「嗯,聖人已經透了口風,」文淵點了頭,看著妻子的嬌俏模樣不由心頭一熱,說罷就徑直倚身過去,呢喃低語道,「有你一直陪我身邊,真好。」
夜色正濃,夫妻倆情深意切,帳幔之中風情無限……
作者有話要說:墨魚得了一種「完結焦慮」病,最後一章寫了很久,反覆修改……似乎已經斷更十天了?於是,不改了,發出來吧!嚶嚶嚶,希望大家能喜歡。
最後的最後,打滾求一下下:
1.接檔新坑求收,男主楚王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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