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山人
說實話,扶道山人被見愁這一句嚇到了。
從十九洲仙門到人間孤島,他見過了各種各樣想要求仙問道之人。
有的人,垂涎於仙人抬手毀天滅地的威能,渴盼強大的力量;有的人,青春老去、行將就木,卻捨不得凡俗種種慾念,希冀長生不老;也有的人,有思於天道循環,卻不能解天道為何如此,在日復一日的思索間,為求一個「至理」而踏上仙途……
種種的種種,太多太多。
但如眼前這死而復生之女子這般莫名的,還是頭一回聽。
他那染著幾分花白的眉皺了皺,想要舔一口那已經沒了肉的骨頭,又忍住了,只問道:「為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要殺我,又憑什麼敢殺我!」
見愁已經起身,小心地拎起了布裙的裙擺,踏上那有些濕潤的泥地。
是從棺內出來了。
站在扶道山人的面前,她神色間還唯有黯然,可抬眸的瞬間,眼底原本的淚意已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山人明鑒,殺見愁者,乃與見愁定下白首之約的夫君。」
「你、你夫君?」
雞骨頭忽然卡了喉嚨,扶道山人險些沒把自己給噎死,咳嗽了好幾聲才緩過來,先前那輕鬆不靠譜的模樣忽然就收斂了幾分,神情間有了幾分凝重。
「你問山人世間可有神仙,莫非你夫君尋仙問道去了?」
「正是。」見愁突地笑了一聲,垂下眼眸來,「山人不敢信嗎?」
「不……」
扶道山人搖了搖頭。
他上下打量著見愁,微微眯著眼:「倒沒什麼不敢信的。我十九洲尋仙問道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天下修士為天地間的至理,貼合天道,從來要滅絕塵心,斬斷俗緣。因而有一說,名曰:斬塵緣。」
斬塵緣?
見愁看著他,素性聰慧如她,突然全都明白了:「我,便是他的塵緣……」
扶道山人嘆了口氣:「人無牽挂,拋開慾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無上大道。所以世間修士,多會待斬盡塵緣之後,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壽數極長,遠超凡人,待得人間六親皆達往生,塵緣便自然斷了。只是有些極端之人,心急難耐,難以等待數十年的漫長歲月,因而會做出一些非常之事。你說你夫君去求仙問道,而後殺你,約莫便是此類。」
為求道,而殺妻?
何等冷血?
見愁聽得幾乎發笑:「這般冷血狠毒之輩,上蒼也能允他們成仙成佛不成?」
「不,天地不仁,萬類平等。」扶道山人手裡竹竿往地上輕輕一點,兩手都按在竹竿上面,饒有興緻地瞧著她,「天地本是無情,無情才能平等。便像是我如今看你,不過是個不相干的野丫頭。今日救你,乃是緣分,是天機。可若我今日只從這邊走過去,你我之間便無交集。天地於修士,如過路之你我。」
天地不仁,萬類平等!
天地於修士,如過路之你我。
見愁聽懂了,可這一瞬間也陡覺荒謬,竟不由一聲笑出來:「設若真如您所言,那便是這天地無有善惡,他殺我於天道無礙;我死天也不憐!難道往昔共患難的種種情義,在這『天道』與『仙途』二者面前,竟不值一提!我便是活該死人劍下,為人所負?」
她先前給人的感覺,是柔軟,甚而是孱弱。
可在這幾聲質問出來時,竟在柔軟之中透出一種凌厲來。
扶道山人凝視著她,倒有些刮目相看,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另一回事:「踏入仙途者,便是進入了『修界』。凡修界種種,皆以實力而論。若你強行要問此理,山人也只能答你一個『是』字,余者全看你怎麼想了。」
衣袍上,血污猶在。
見愁慢慢地閉上了眼。
扶道山人見她這般,終究是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又覺自己方才的話對一介凡人而言,似乎有些太過,不由有些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樑,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呃,那什麼,現在你人已經沒事了,準備幹什麼去?」
準備幹什麼?
見愁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謝不臣,下一刻回蕩在腦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沒幾月的農家小院。
她低下頭,淡淡一笑,道:「我要回家看看。」
家。
那還算是家嗎?
見愁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到底會遇到什麼。
她朝著斷崖上面望去。
黃色的泥土最近浸飽了雨水,將斷崖斷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幾棵老樹紮根在岩縫裡,枝幹遒勁。斷崖不高,兩側有樹木掩映,左邊便有一道斜坡,上頭長滿了雜草,像是可以經行。
扶道山人解釋道:「我是從上面來發現你的,一路過來還有血跡和草痕,估計葬你的人也是從那邊過來的。」
葬她的人?
見愁一聽,忽然想起什麼來,轉頭看向那土坑。
潮濕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裡,下面還有暈染開的一團血跡,扎眼極了。前面有一塊歪倒在地上的木牌。
那是她的墓碑。
見愁走過去,蹲下來,伸手將木牌翻過來,便瞧見了。
墓碑上沾著髒兮兮的泥土,可她依然能清晰地辨認出上面的字跡:這是謝不臣的字跡。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嗤。
真是再沒有比這諷刺的事情了。
謝見愁?
不,她現在不姓謝,更不是謝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無姓,無父無母,只這天地之間的一根飄萍。
「殺了你,還葬了你,真不知這一位的塵緣,到底有沒有斬斷……」
背後傳來扶道山人模糊的聲音,同時還有吧唧嘴的響動。
見愁不用回頭,都能知道扶道山人又開始啃雞腿了。
她直起身來,最後看了這墓碑一眼,冷冷地笑了一聲,然後便一語不發,向那斷崖的斜坡上走去。
下過雨後的土坡很滑,且很陡峭。
她必須很小心,才能不讓自己摔下來。
行動間頗見艱難,抬手扶住幾塊突出的石頭時,甚至還不小心劃破了手,可竟咬著牙沒出聲,一往上攀去。
扶道山人可不像她這樣狼狽,走在斜坡上,如履平地。
大約是仙人的本事吧?
他一面使勁用破竹竿戳著滿坡的雜草,一面優哉游哉地看著見愁,似乎對她頗為好奇:「哎,你這女娃娃,還挺忘恩負義的。山人可好歹救了你誒,你現在竟然對山人我愛答不理。這也就罷了,救你一命,按著你們凡人的說法,不該提個報恩之類的嗎?就算沒什麼家產,有什麼雞啊羊啊的解解饞也行啊。哎,還真不搭理?我說,你知道我救你的時候花了多大力氣嗎?像你這麼忘恩負義的還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見!」」
見愁嘴角微微一抽,終是起了點興趣,停下,回頭認真地問他:「山人,您救過多少次人?」
「這個么……等我數數……」扶道山人連忙掐著手指頭連點,最後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哦,那有多少個忘恩負義的來著?」
「三百六十七。」扶道山人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難言的悲憤。
「哦……」
見愁恍然大悟。
「說到底不忘恩負義的也就一個呀?那您可放心了,我會是第二個。」
「恩?」
扶道山人詫異地看著她。
第二個不忘恩負義的人。
見愁沒有解釋,方才蒼白的臉色,已經因為爬坡過於吃力,而染上一層病態的暈紅,她只是勉強笑了一笑,便轉身過去繼續。
眼前的雜草叢不淺,從裡面走過的時候,偶爾會割傷手上的皮膚。
見愁的眉頭漸漸皺起來。
扶道山人就在旁邊跟著走,仔細打量見愁,一直異常聒噪的他,這會兒也不知為什麼沒了聲音。
見愁倒沒注意,只想這一段斜坡不很長。。
她最後一步爬上來,果然看見眼前一片開闊。
草叢如地毯一般平鋪而去,遠處樹木蔥鬱,一條大道向著林中延伸,又朝著遠處的山巒蜿蜒盤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經開始逐漸變暗,山坳之中的小村莊,似有裊裊的炊煙飄起。
見愁想,她這是從地府爬上來,又回人間了。
在斷崖下,她覺得景物都陌生,可上來一看,便立刻知道不遠處那小村莊便是她家所在的位置。
之前沒想起來的一串疑惑,陡然都浮上了見愁心頭。
謝不臣還在嗎?
埋了她之後,他去了哪兒?
村裡的鄉親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家裡,又還是原來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