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且殺人頭作酒杯
「見……愁?」
直到這兩個字深深地釘入了眼睛里,被放到舌尖上轉了這麼一圈,他才反應過來,此見愁,便是彼見愁。
勸君惜命,真是好大口氣!
殺人後還敢大張旗鼓地留下自己大名,又是好大的膽氣!
應虺只疑心自己是記錯了什麼:在這上墟,怎可能有哪個地仙敢有這麼狂的口氣?又怎可能有哪個地仙能殺掉這麼多修為比他高的人?
這麼多的屍體啊……
粗粗一數,人頭三十二。
其中一顆沾血的腦袋滾落到他腳邊,他低頭一看,竟是大羅天孔方宗少主金銀子。
那英俊的面孔上,驚恐之色已然凝聚。
顯然,其在死前一定看見了某一件十分奇異又恐怖的事,以至於被人一劍橫過脖頸,斷了腦袋。
十死令上所寫,應虺記得是清清楚楚:元始界見愁,或已飛升。
就這麼九個字而已。
這證明這個見愁的修為絕對不高,甚至在發布十死令的時候可能還沒有飛升,或者即便飛升了應該也沒幾年。
可眼前的情況……
身後立斜陽的十餘名金仙,見了這可怖的場面,幾乎都不寒而慄。站在這血地上,簡直就像是站在人頭堆里,一時也對自己此刻執行的任務產生了懷疑。
他們都將目光投向了應虺。
斜陽生不在,這裡當然都聽他的。
但應虺此刻卻沒有說話,那艷紅妖異的舌頭卷出來輕輕舔了舔上唇,竟然提著那慘白的牙刀,俯身翻開那幾乎疊成一堆的屍首查看,又將那一顆顆掉在地上的腦袋放回了屍首的肩膀上,仔細查看起來。
初時還不覺得有什麼。
但隨著一具又一具屍身拼湊完整,應虺便漸漸感覺出了其中詭譎難解之處,面色漸漸陰沉,眉頭也皺了起來。
「應老大,這些人不對?」
下頭一名金仙覺得此刻的氣氛太過壓抑,大著膽子上前問了一句。
應虺卻沒有回答。
戳過屍體的牙刀沾了血,他沒在意,只是站直了身子,後退了一步,重新看著那城牆上氣勢磅礴的留字,竟第一次生出一種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怎麼可能呢?
死在這裡的修士一共三十二人,半數地仙半數金仙,可看傷口形成的時間,竟然沒有先後。他們的身上也沒有別的傷口,更沒有任何出招抵抗的痕迹。
全都是一劍被人割下頭顱!
而更可怕的是,每一劍的角度和力度,甚至就連殘留的劍氣,都有輕微的差別!
這意味著,不久前發生在這城牆下的屠殺,並不是一個人對戰一群人,同時削下一群人的腦袋,而是一群人對戰一群人,分別在同一時間削下了所有人的腦袋!
而且,前者中,每人所使的劍,都一模一樣!
甚至就連劍訣劍氣,都相差無幾!
「開六合神盤!」
應虺實在想不通這當中的關竅,只覺得自己推算出來的這種情形幾乎不可能存在,乾脆直接下了新的命令。
管這見愁是牛鬼還是蛇神,都逃不出六合神盤的搜捕。
畢竟這城牆下的血還帶著些許溫度,可知人才離開不久,在立斜陽已經封鎖昊天星域的情況下,她絕對還在此界。
他們有她神魂印記,只需對著六合神盤一轉,便能知曉她方位。
這器物還是當年斜陽生專為狩仙而煉製,感應的範圍能覆蓋一整個星域,可算是緝捕追殺必備的利器,旁人求也求不來。而能做這東西的,大多不需要神盤也能感知旁人方位了。
所以這東西給下面人用,剛剛好。
應虺吩咐才一下達,旁側便有人將那神盤取出。為一圓盤,通體漆黑,上面卻用星光凝聚的線條繪製出六合方位,標以天干地支八卦為記。
擬孫誠所散見愁之神魂印記入內,陣盤頓時飛轉。
燦光亂華如電走雷擊,盤上所標的天干地支八卦五行隨著亂竄的華光散入天地之間,向更遠更遠處覆蓋而去,眨眼將整片星域攜裹於內。
於是那漆黑的陣盤上,便現出了旋轉的星雲。
清晰的輪廓,讓人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是他們此刻所處的昊天星域。
而那一枚神魂印記則化作一道紫灰色的光芒,散入星圖之中,很快便感應到了什麼。
眾人盡皆屏息。
下一刻,便見一枚亮紫的星點在旋轉的星圖中亮了起來!
應虺的呼吸立刻急促了幾分,知道這是感應到了那見愁此刻的方位,就在昂宿星外三十顆星辰的位置。
他抬了手,想直接讓人把陣盤收起去追人。
然而還沒等他話出口,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便出現了——
在方才亮起的那一枚星點另一側,光華幽幽,竟然是又亮起了一枚一模一樣的星點!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匪夷所思的事情還未結束。
在第二枚星點亮起后,距離昂宿星更遠更遠的另一顆星辰旁邊,亮起了第三枚星點!
「……」
「……」
「……」
熾烈的風從黃沙里吹來,被江南岸的水汽一裹,早已變得溫柔,然而在它吹到眾人身上時,眾人竟都齊齊打了個寒噤!
一枚神識印記,代表著一名修士!
一枚神識印記送入陣盤,只能標記出一名修士的位置!
甚至別說是一枚了!
就是往這陣盤裡送一百枚、一千枚,甚至是一萬枚神識印記,只要這印記來自同一個人,在這陣盤中就絕不可能標記處兩個方位來!
應虺只覺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裡,自己昔日所有的認知都被顛覆了個乾淨,千頭萬緒撞在一起,竟梳理不出一個脈絡來。
他死死地盯著陣盤裡三枚星點看了很久。
到最後,只抬起頭來,凝望那城牆上「勸君惜命」四字,久久地佇立……
*
緊鄰昊天星域的便是蒼涯星域。
負劍生與顛倒真人出了昊天之後,便直奔蒼涯而去。橫越半個星域,看星辰在腳下連成星圖,在他們這個境界的聖仙做來,已經不是什麼難事。
兩人要去的是璇璣星。
此星在蒼涯星域算得一處偏僻角落,不大不小,但江山萬里,風景獨好。
在宇宙中,晝夜都是相對的。
從昂宿星出來的時候,尚是熾日當空;到得這璇璣星,抬首便只見銀河倒掛,素月懸天,星子都像是灑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山間清冷。
平湖生波,倒映著滿月。
一條孤船漂在湖面上,隨波蕩漾。
船上擺著一張方几,方几上擱了一張棋盤,兩隻棋簍,但不管是棋盤上還是棋簍中,都無一顆棋子。
棋盤的正中,則立了一隻大酒罈。
「哈哈,趕上了,沒遲沒遲,老月影還沒出關呢!」顛倒真人一聲大笑,率先自半空中落下,直接挑了船頭的方位,把懷中柳琴一放,在那棋盤邊坐了下來,「來來來,背劍的,咱們先下一局!」
負劍生沒這樣莽撞,只平平落了下來,在船身一側盤坐下。
一身白衣垂下來些許,平和極了。
連那左耳上垂下來的銀環白玉墜子,在月光下都有溫潤的光澤,月色本來清冷,被他一襯,卻是連月夜都溫柔起來。
他淡淡笑道:「客隨主便。主未至,我們這般有些失禮。」
顛倒真人那黑白的眉毛便一揚,似乎對這話很不贊同,直接駁斥了一聲:「放屁!」
但說過後,又一琢磨,還真沒動那棋盤,只向湖邊那高峻的群山扯著嗓門大喊——
「主人家,出來接客了!」
「接客了接客了接客了……」
聲音在群山裡回蕩不絕,月色下竟有一種難言的雄渾蒼勁,撞得碧海潮生,山嶽震響!
只是若叫旁人聽去,難免覺得滑稽。
那群山中果有回應,在那餘音將盡而未盡之時,便有清朗朗一聲笑傳來,坦蕩里藏著幾分揶揄,揶揄里蓋了幾分悠遠,似水流,如汪洋:「月影只記得當年約了二位飲酒,卻不曾說要招待新客。不知你們倆帶來的這位客人,該如何稱呼?」
新客?
此言一出,顛倒真人與負劍生俱是一怔,心道他們就來了兩個人,哪裡來的什麼第三位客人?
還未等他們回應,天上月已通明。
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彷如通向那蟾宮之中,冷峭的山影被皎白的月光勾勒,奇麗已極。
一片飛雪似的身影,便從那峰頭飄下。
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簡直像是從瑤台上飛下,乘月而來,衣袂飄搖,踏過千頃煙波,掠過萬尺月華,落在湖面那孤船船頭。
當其出也,天上明月依舊高懸,可湖中倒映的明月之影,卻消失不見,僅餘下一湖星斗!
好似那湖中月,都披在了他身上。
人在船頭站定后,卻未落座,而是向遠處浩渺的湖面上一望,笑言道:「映月湖久未有生人來訪,尊駕遠來是客,手談一局、共飲一杯否?」
顛倒真人不由拈鬚,凝神向那煙波之中望去。
負劍生亦微微鎖了眉。
在月影這一句之後,那湖面上的霧氣果然一陣涌動,竟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從混沌的夜色中顯露出來。
見愁自知被人看破行跡,卻也半點不慌張,只頂著頭上明月,站在這沒有月影的湖面上,向那船頭三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