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異賈販夢

第562章 異賈販夢

非邪天。

長長的深淵,像是一道嵌在大地身上的傷痕,一側照在光明裡,一側沒入黑暗中。

傅朝生知道,它便因這光暗兩端得名。

喚作,影淵。

有光才有影,有明才有暗,無影不能襯出光來,無暗不能襯出明來。

一如這世間善惡。

深淵廣闊,站在懸崖邊,罡風猛烈得像是要將人千刀萬剮,他暗藍如夜色的長袍壓著他的身軀,卻巋然不動。

孔藍站在其後方,但完全不敢走近,只隔得遠遠地,稟報自己在昊天星域的遭遇和蒼涯星域那邊的傳聞。

第一是江南岸的屠殺。

當時她也在那城牆下,只是運氣好,在殺戮發生之前離開,才撿回了一條命,等回到那城牆下一看,已經是死了一片。那時候,才覺出幾分后怕來。

第二是璇璣星的反殺。

立斜陽本封鎖了昊天星域,但十八名狩仙者卻在應虺的帶領下追去了蒼涯星域璇璣星,還全部死在了那裡。她雖然沒有親眼所見,可那畢竟是立斜陽的狩仙者啊!十九人無一倖免,損失慘重!這種消息,早跟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上墟,引起了駭人的轟動。

可以說,十死令出的時候,「見愁」二字不過同以往那些被追殺的倒霉鬼一樣,也就是被大家茶餘飯後談上一談,可憐可憐罷了。但在昨日那接連的兩場殺戮之後,這名號之上,無疑已經籠罩上了一層血色的陰影,神秘的面紗。

什麼樣的修士能剛飛升就殺金仙如砍菜?

什麼樣的修士竟能引起聖仙發出十死令?

又是什麼樣的修士,擁有這樣殘酷冷厲的手段?

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大羅天尋常的修士,反倒是像極了非邪天的人,可真正非邪天的人,又都對這所謂的「見愁」一無所知。

「屬下回來的時候路過璇璣星,確發現立斜陽的人正在外面查探,從內搬出了十九具屍首,全是一擊斃命,包括那金仙巔峰的應虺。」孔藍小心翼翼地抬首向前方望了一眼,又道,「如今已有消息傳出,說立斜陽、孔方宗等勢力,因為宗內有人死於見愁之仇,誓不罷休,開始四處搜尋她蹤跡,一定要她血債血償。」

「應虺……」

人是站在影淵被光亮照著的這一側,但身上卻像是覆蓋著濃重的陰影。深淵下的黑暗猶如實質一般涌動,時而變化出妖魔般的形狀,彷彿隨時都會從深淵的底部爬出來,將這一側的光明吞噬。

傅朝生念了這名字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

他竟然對孔藍道:「我記得此人原從非邪天中出,本體為虺蛇,還有一尊身外化身藏在此界。你立刻召人,把他抓來。」

孔藍眼皮一跳,禁不住悄悄抬眸望向那背影。

這一位的姿態,與她當日領命去昂宿星時,一模一樣,好似在過去的這兩天里,動都沒有動過一下。

她實在不明白,這是想幹什麼。

應虺當年在非邪天也算小有名氣,後來投了立斜陽去,也沒人說什麼。畢竟非邪天不比大羅天的嚴謹,這裡什麼人都有,除了隨時有殺身之險外,來去都很自由。

而且應虺很聰明。

虺蛇在妖族中也算天賦不低的一類,所以此族大多修鍊化身之術。應虺離開非邪天時便將自己的化身留在了非邪天,如此就算在外面遭遇了什麼不測,也還有個化身在,算是多了一重保命的手段。

但現在,這一位要抓應虺的化身?

孔藍腦海里諸多的想法一閃而過,又覺得這一位來歷神秘的大妖與那個見愁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可她實在無法窺知或者不敢去窺知這種聯繫意味著什麼。

總之她就是個辦事的小嘍啰。

孔藍半分不敢怠慢,連忙領命應了下來,又想這一位素來寡言少語,也不愛搭理人,便又躬身告退。

影淵兩側,光暗的分野明晰至極。

在孔藍走後,那深淵之中的黑暗,似乎便有了幾分玄奧莫測的變化。

它們如同活物一般扭動起來。

像是一壑的沙,又是無數粘稠濃重的黑煙。

竟有那麼一團從不知其深的底部冒了上來,凝成了一道頗有些邪氣的身影,身上那暗藍的長袍,與傅朝生所著,極為相似,只是其上的花紋顯得稀薄一些,顏色也淺淡一些。

若此刻有任何一名曾參與過元始界第二次陰陽界戰的修士在此,只怕一眼就能辨認出來:這深淵黑暗裡化出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那荒古遺族、神祇少棘!

「方才出了十死令的消息,說那個見愁已經被人殺了。怎麼你瞧著,卻對你這『故友』半點也不關心?」

祂跟傅朝生,竟似乎很熟稔了。

說話的時候,身形輕輕晃動著,幽暗的瞳孔中劃過了幾分興味,但卻始終沒有跨過光暗那條分界線。

不是不能,而是厭惡。

神祇一族誕生自荒古的黑暗之中,而光明卻是盤古為此方宇宙帶來,素與祂們不是一路。

就像是神祇一族大多沒有眼睛一樣。

因為在荒古的黑暗裡,這些都不需要。

少棘化作人形的時候,徒有一雙眼,卻沒多少神采,但祂卻能清楚地「看」到此刻的傅朝生。

雖為神祇,卻站在深淵亮的那一側。

昔日艾青的古舊長袍,換了壓抑沉凝的暗藍,可面容卻與在元始界時一般蒼白,甚至還更蒼白一些。瞳孔里流溢的,不僅是屬於神祇印記的圖徽,更有一層濛濛的微光,看似在凝視深淵,可少棘清楚,他正在看很遠很遠之外的某些東西。

聽到少棘的言語后,傅朝生微微眨了眨眼,眸底那微光散去,只道:「她沒有事。」

沒有事么?

少棘眉梢微微一挑,瞳孔中卻閃過了幾分若有所思,顯得有些詭秘。

祂並沒有反駁什麼,只是道:「荒域即將開啟,該是籌謀的時候了。大家都在下面等你。」

說完這一句,祂身形便消散了。

一如傅朝生曾在元始界中見的一般,化作一團濃重的黑沙似的陰影,匯入那影淵之中,很快不見。

周遭幽寂,唯有風聲凄厲。

影淵里瀰漫著終年不散的大霧,成千上萬年來,誰也無法窺知,下面到底隱藏著什麼。

從荒古,到遠古,到上古,再到今古,那長夜中消失的存在,終將歸來……

*

非邪天,正邪殿。

負責發布聯絡十死令之事的,乃是執事金無極,境界在金仙下品,分屬妖族,本體為一隻錦雞。

成日里穿得十分鮮艷,還戴頂插滿了羽毛的帽子。

他這般修為,放在非邪天當然不夠看。

但若說勝任自己眼下執事的位置,卻已經足夠。

畢竟非邪天經營這十死令諸多事宜,早形成了一整套完備的陣法,執事者只需學會操控便可。

看上去,今天只是最尋常的一天。

但在天明時,大殿一側的陣法竟然亮了起來,十死令那黑色羊皮紙的虛影在陣法中顯現出來。

原本靠在廊下打盹兒的金無極,一個激靈就跳了起來!

眾所周知,十死令一般會附上目標修士的神魂印記,以方便狩仙者們用各種方法追索其蹤跡。

而上一張十死令,一開始卻沒有這印記。

直到前一日昂宿星那邊傳出了那女修見愁的消息,散出了這枚印記,非邪天這邊才將其添到了十死令上。

舉凡修士,神魂印記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修士神魂俱散時,便如同高山之崩也,必有塵埃四濺。而非邪天所製作的十死令,便能察覺到這崩散的「塵埃」,憑此來斷修士的死生。

一旦斷定修士已死,十死令便會自動燃燒。

不管那完成了十死令的修士遠在這上墟哪個角落,都能在其燃起的時候,與非邪天取得聯繫,獲取自己應得的殺賞。

今天也是一樣。

金無極接手此事也算有近千年的時間了,算得上輕車熟路。那十死令才被完成,他便咳嗽了一聲,直接通過陣法,詢問對方想要什麼。

可對方的回答,卻讓他驚疑不定。

想要親自請教聖仙,得其點化?

金無極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只將十死令上殺賞那一欄看了又看:所謂聖仙一諾,便是許個聖仙力所能及範圍內的心愿,而對方將竭盡所能地完成。

按理說,這完成十死令之人的要求並不過分。

可非邪天也有非邪天的慣例。

這麼多年來,幾乎不可能有人能從他們這裡得知幕後發布十死令之人的身份,因為非邪天絕不透露。

就算是金無極,也只能通過這大陣與對方取得聯繫,而無法得知對方到底是誰。

可這一次的殺賞,實在有些特殊……

「怎麼,不可嗎?」

也許是太久沒有得到回應,陣法那一頭的修士又問了一句。那聲音經過了跨星域陣法的傳送,變得有些朦朧模糊,只隱約覺得是個女修。

金無極遲疑了一下,回道:「稍待片刻。」

他不敢擅做主張,只怕得罪了那背後的聖仙,所以決定先聯絡聖仙那邊。

於是將面前巨大的陣盤撥了一轉。

陣法上的光芒頓時圓融強烈起來。

眨眼間,裡面便傳出了一道微微透著幾分陰沉的聲音:「成了嗎?」

「回稟聖仙,事情已成,見愁已死。」

金無極雖不知陣法那一頭同他說話的人是誰,但從這聲音里已察覺到一種沉沉的壓迫,頭頂上便有冷汗滲出來,說話便沒有了先前面對那完成十死令之修士的倨傲,透出幾分戰戰兢兢。

「只是對方提出的願望……」

「什麼願望?」

陣法那頭的聖仙問道。

金無極躬身回道:「對方說修行道上有些困惑難解,想要親自請教聖仙,請聖仙點化。」

親自請教?

遙遠的大羅天中,聖仙們的洞府或明顯或隱蔽,錯落在各處,不語上人的仙府,與昔日的青峰庵隱界,相差無幾。

只是沒有了那許多的靈獸。

高佇的佛像周遭也沒有了懸挂的三千人頭,被湖前的金光映照,顯得慈眉善目。

不語上人便盤坐在那巨佛的肩上。

面前是三尺展開的圓形陣法,通向非邪天的正邪殿。

在聽得陣法中傳出的這句話時,他眉頭幾乎立刻就皺了起來,心底里第一時間透出的,竟然是奇異的忌憚。

昂宿星與璇璣星上發生的殺戮,在這上墟已經算不得什麼秘密了。他當然也知道。

這崖山見愁的實力,實在詭譎。

就算是比起當年的綠葉老祖來,也是毫不遜色。

只不過一夜過去,忽然就有人能殺了她?

但非邪天的手段,他亦是清楚的。

無論怎麼想,也沒有道理會出錯。

所以這忌憚只冒出來一剎,又被理智抹去了,不語上人沉凝地閉上了雙眼,思慮片刻后,道:「本座應允,但不必面見了。放那人修士入陣,與本座相談便是。」

他到底還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能接十死令的人,修為應該都沒有達到聖仙以上,即便以意識相談,也不可能得知他的身份,更不用說中間還擱著非邪天的大陣了。

那頭的金無極聞言,當然不敢有任何反駁,只翻轉陣法,對陣法那頭完成了十死令的修士道一聲「聖仙允了」,讓對方準備好,便再轉陣法,同時將對方與聖仙兩人的意識,匯聚在了同一陣法之內。

這一剎,天地間有嗡鳴響起。

兩道意識如兩道金色的電光,瞬間熾亮!

高高盤踞於巨佛肩上的不語上人,一句「你有何疑惑」才剛想出口,便忽然察覺到了不對。

陣法中另一道意識竟在這頃刻間化作了刀槍!

鋒銳地突進!

「轟隆!」

恢弘的正邪殿前,龐大的陣法完全承受不住這一股恐怖的力量,在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之後,轟然爆炸!

亂顫的光華甚至波及了大殿!

上頭覆蓋著的一大片黑色的玉瓦如被暴風卷過一般,掀了個乾乾淨淨!

正站在陣前的金無極哪裡反應得過來?那彩色羽毛製成的帽子頓時被打了個粉碎,整個人更是直接被摔到了大殿的牆上,化作本體的同時,猛吐了一口鮮血!

陣法內一道意識,已然在這驚變中咬住了另一道意識!

不語上人只覺自己的意識猶如一片深沉的黑暗,可偏有一道凌厲的刀光劈了進來!

眼前的世界,驟然一暗。

亮著的,唯有那穿破了陣法、穿破了虛空,強悍刺入的目光!

他看到了一雙眼,一雙淡漠冰冷的眼。

那般的輪廓,與他從神祇處得到的見愁畫像,一般無二!

「砰!」

那兩道目光竟化為了實質一般,從他面前這陣法,從他意識的深處撞了過來!

不語上人在只覺得頭腦一炸,便已七竅流血!

整個人都無法在這巨佛肩上坐穩,如同被人狠狠一掌拍中一般,從高處跌落!

而高處那一座非邪天的陣法,也彷彿無法從承受這一道目光的恐怖力量一般,轟然崩碎。

彷彿從來不曾存在。

*

同一時間,荒蕪的星宿上,見愁瞳孔內那恐怖的暗光,悄然褪去。面前那一張十死令,也燃燒殆盡,從半空中飄落下來,掉在地面上,與塵埃融為一體,再也分辨不清。

「竟然是他……」

這答案,實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昔日霧中仙那句話,不由回蕩在耳旁:「只是小友真至上墟,若得遇他,便請放過他吧。魔因心生,本是無辜,隨他去吧……」

見愁垂眸許久,終究無言。

她轉身望向那一方深坑,還有坑底躺著的自己,只抬步走了過去,用周遭散落的土石將其埋葬。

這荒涼冷寂的星辰上,便起了一座孤墳。

墳前一塊石碑,碑上刻了四字:見愁之墓。

在最後那一橫平平拉到末尾的時候,見愁的手指顫了顫,才慢慢移開。

像是有些累了,她隨意坐在了地上。

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方小匣子。

匣子打開,裡面躺的是三支斷掉的紫香。

見愁看了許久,才眨了眨眼,緩慢而平靜地靠在了自己的墓碑之上,抬首向高處凝望。

天空便是宇宙。

在這一望冷寂的荒原上,除了她與自己的墳冢,再無其他存在。沒有了塵埃和水氣的遮擋,無垠的星河,清晰而璀璨,傾倒進她眸底,以其瑰麗與壯闊,映照出了她的渺小。

可誰說,坐井不能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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