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點燃星河
盤古創輪迴,為的不過是人族,不過是止戰。
只是即便身為大尊,祂只怕也沒想到,後世之人因此漸漸視輪迴為尋常,更以為同魂魄輪迴后的那個人還是原本的自己。今生未盡之願,可在後世完成。
可何曾有過什麼真正的「後世」?
尤其是對於凡人而言。
一生庸庸碌碌,卻強以輪迴安慰自己,一切皆在來世。而今生的無能、無為並非自己的過錯,而是上一世留下的因果,如今之所歷,皆是自己的命數。
何其可笑、可悲?
只是當你眼中所見的世界無人不如此、滿世界都是庸碌的傻瓜時,便無法意識到這可笑與可悲本身。
所知所見,便成了禁錮思想的囚籠。
若一帆風順、不歷世事、不與自己所生存的此方世界發生衝撞,人便永遠也無法意識到某些存在的荒謬和清醒者的孤獨苦痛。
見愁終究還是不喜這輪迴。
早在當年決定去往上墟仙界之前,她便已將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交付了張湯。
毀滅輪迴,便是其中最要緊的一件。
那是一種回蕩在整個天地宇宙的強烈震蕩,但凡有生命有意識的存在,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彷彿有無數的絲線在半空中斷裂,是一張廣闊到足以籠罩整座宇宙的巨網剎那消失!
只是不同於見愁那近乎於冷酷的平靜,來自上墟的眾位聖仙在感知到的一刻,大多不解至極。最初他們還當是元始界中出了什麼意外,可當他們注意到見愁面上的平靜時,心頭便已凜然!
根本就不是意外!
這宇宙中最後的輪迴,便是她一定要毀滅!
有人想要站出來質問,可竟然不敢。
方才見愁的殺伐果斷,眾人都看在眼中,誰也不敢說自己站出來質問能夠安然無恙。
綠葉老祖卻是又一聲嘆息。
她本不必做得如此明顯的。
便是此刻裝出一臉驚訝的神情,推說元始界六道輪迴乃是神祇動的手腳,也未必不可,畢竟這一幫神祇在過去的數千年裡已經毀滅了下界其餘地方的輪迴,再「添」上一樁也無妨。
可她這般,無疑坦蕩蕩的承認了。
須知,這天下的人更容易接受輪迴為神祇這樣的外族摧毀,也不願容忍這輪迴竟為同族的修士摧毀。
只是見愁當真不在乎這一切了。
又或者說,這才是她想要的結果。
在輪迴崩毀的這一刻,她沒有去看旁人的神情,更不關心他們如何思如何想,只輕輕抬手一揮,便將其餘所有無關之人掃出荒域,轉而望向了謝不臣。
虛空中,燃盡的半寸香灰慘白,簌然墜落!
在這一瞬間,最後一縷香線也分別沒入了謝不臣緊蹙的眉間與盤古深紫的神魂!
於是那一團深紫竟從碩大的頭顱中飛出!
如同天際一抹紫虹襲來,以一種龐然不可反抗的威勢,向謝不臣眉心而去!
而謝不臣,也在這一剎那睜開了雙眼!
早在先前見愁與九頭鳥的對質的時候,他就已經停下了掙扎與脫逃的舉動,轉而盤坐了下來,閉上了雙眼。
染血的衣袍上已沾上幾分狼狽。
但在盤坐下來時,脊背卻挺得筆直,根根修長的手指搭在兩側膝上,慣用的左手輕輕壓著那一柄墨尺,彷彿在靜心調息。
然而在香灰落地、他睜開眼的這一瞬間,給人的感覺竟像是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終於出擊!
雙目中是冰冷的瘋狂!
在盤古那壓頂而來的神魂向他襲來的同時,他的身形也驟然峭拔而起,如電一般向盤古神魂激射而去!
前九世的心境與感悟都藏在那九頭鳥獨特的心血之中,在點燃的那一刻,直如奔流的長河,不斷湧入謝不臣神魂之中。
香燃盡時,修為便已攀升至他此生巔峰。
而他絕不願引頸受戮!
先前的平靜與蟄伏,為的不過是此刻捨命一搏:他竟是想要在盤古吞噬他之前作出反制,與其一斗!
輸了與被吞噬無異,不過一死;但若是贏了,卻可從中掙得一線生機!
如果可以生,誰願意去死呢?
尤其是此刻的謝不臣。
行動和選擇雖然有異於尋常的淡漠,可落在見愁眼中,卻覺這才是最真實不過的他。
一個能蟄伏極域九世、暗中參悟天地的欺天逆道人!
枉死城無寒暑,無晝夜,只有那不斷流淌而去的時光與逐漸累加的記憶。
她實在無法想象謝不臣此刻的心境。
生本不臣,奈何為棋?
她佩服他在方才那般的絕境之中還能保持絕對的冷靜,也敬佩他在面對盤古神魂的吞噬時依舊選擇直面,而不是就此頹唐地放棄,等著那屠刀落到自己脖頸上。
他是要從這不可能中搏出一個可能來!
轟隆的一聲,過快速度下的撞擊在這虛空里盪開了一團波紋,發出的聲音卻好似悶雷滾動。
謝不臣眸底狠色一掠而過!
左掌中所持的墨規尺化作一道殘影向盤古神魂打去,卻在接觸到那團紫光的瞬間碎裂散開,竟然抽成了無數條細細的黑線,猛地向前一吞,將那龐大的紫色神魂包裹捆縛!
每一條黑線都是由此方宇宙大大小小的規則所化,有生生死死、潮落潮起,雖然並非什麼實際的存在,可對宇宙中一切存在的限制卻是最大。
即便是此刻盤古的神魂,也無法逃開!
「咔吱咔吱……」
規則的黑線收緊,頃刻間已將原本龐大的一團擠壓得,收成了小到極致的一枚紫色光點!
分明細如蚊蚋,可透射出來的氣息,卻好似能囊括整個宇宙!
規則之線能將其捆縛,卻無法阻擋它的去勢。
更何況,謝不臣也並未想阻攔它的去勢。
於是只見得這一枚細小到極點的紫光在這虛空中劃過一道細線,便如一滴雨似的,點進了他眉心!
祖竅,乃是修士神魂之所在。
紫光甫一沒入,便如一墨點進了水中,朝著謝不臣靈台內一切角落瘋狂蔓延,壓制他己身之魂!
而那股通天徹地的氣息,也在這瞬間將他籠罩。
這一刻,他人在虛空中,向見愁望了一眼!
目光相觸的剎那,恢弘的荒域裂成兩半!
見愁竟從這一眼之中,看出了兩個人,兩種目光:一者亘古而沉默,見證過滄海變成桑田,山巔化為深淵;一者隱忍而瘋狂,如同地底蟄伏了十七年的蟬,風雪裡振翅孤飛的隼!
再一晃,他人竟已到了見愁面前!
神魂中是天人交戰,但行動上未落下半分——
不論如何,先殺見愁!
謝不臣實在是太清醒了,在這無路可投的絕境之中,他所能選的也只有孤注一擲!
先下手為強,與盤古神魂對壘,以他領悟得的所有規則將其束縛,為的便是暫時限制盤古神魂的力量,使自己接受了九世心境感悟的神魂至少能保持不輸盤古的狀態。
而見愁先前堂而皇之地說出了「殺盤古」三字!
這便證明她將成為他與盤古共同的敵人!
所以即便神魂還未融合,甚至還未分出勝負,他也可在這將滅而未滅的特殊時刻,合己身與盤古之力,一擊見愁,先取她命!
只有先殺了她,才可斬去自己此世最終的也是唯一的牽挂,讓心境徹徹底底臻至圓滿,以取得反過來吞噬盤古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也是他最後的機會!
可這一刻,他從見愁眼中看見的,卻是全然的清醒,既沒有出乎意料的驚恐,也沒有面臨生死危局的慌亂,有的只是那一眼能望進人心底的深深憐憫……
還有,淺淺的愴然!
過往九世已成灰燼,他身上不沾因果,可這一世的見愁卻是因他而起的意外。
他們了解對方。
再深沉的謀划,在他們之間都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因為看得太明白了。
若忽略彼此的立場與仇恨,便是真正的知己。
甚而是,同道!
腦海中一瞬間掠過了太多太多,甚至有見愁如何能設下此局的難解困惑,但這一切都沒有他凝聚而出的攻擊快!
身如青鳥,神姿高徹!
抬手間竟像是擎住了黑暗中的星河,搖落一天暗星,萬千星辰都在他屈起的指尖顫動,繼而是全新的墨氣凝結成黑線,又熔鑄成一柄與先前一模一樣的墨尺!
不同的,唯有這墨尺所帶來的寂滅!
若說先前的墨規尺,是謝不臣自己機緣巧合下參悟所得,那此時此刻的墨規尺,便是他與盤古度量天地、支配宇宙的權杖!
尺起時,便有冰冷的風起。
這風從墨規尺地鈍鋒上斬出,卻似一柄利刃,裂開了他們腳下的荒域,將其撕得粉碎!
是荒域的碎片,是盤古的軀殼,是鋪天蓋地的規則的墨線!
涌動如潮,肆如龍捲!
從四面八方升起,在謝不臣手中這墨規尺斬向見愁的剎那,洪流一般向見愁蓋去!
此刻的謝不臣,是最強的謝不臣;此刻的盤古,依舊是裂取了宇宙本源的不死盤古!
如何能殺死不死的存在?
答案是:拋開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個,一定是可能!
見愁站在原處,竟沒有挪動一步。
在那洪流向她捲來、墨尺向她斬來的剎那,她眸光抬起,所投出的不是一道目光,而是千千萬萬道目光!
舉起劍來,亦好像千千萬萬的重影。
看起來是舉著劍,但在遠處早已被摒出戰圈的眾人看來,卻好像每一道重影所持的武器和迎擊的姿態都不相同!
完全無法分辨,這一刻,到底是一個見愁,還是一切見愁!
洪流頃刻間向她沖盪而去,墨規尺也幾乎在同時斬下!
無數道重疊在見愁身體中的影子被斬落,有的直接消散在這天地間,重新化作混沌,有的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成了洪流的一部分,少部分完好的則都紛紛從見愁身體里墜落、從虛空中墜落,掉到下方無垠星河裡晦暗無光的星辰之上!
堆成一座座屍山!
淌成一片片血海!
眾人定睛看去,每一具都是見愁的屍首,都是死在謝不臣這一擊之下的見愁!
唯獨留下最後的一道影!
謝不臣的尺劃破虛空,在這一刻便要臨近她眉心,徹底令其隕滅。
可這時才注意到,她手中已不見了一線天!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令他心驚的凡劍!
怎麼可能?
腦海中轟然炸開了一片!
謝不臣分明記得,自己在飛升之前,將這一柄劍放入了青峰庵隱界,絕不可能為已飛升的見愁拿到!
「其實,河圖那最後兩行,原是有字的……」
一聲呢喃,是想要他死個明白。
在謝不臣看見此劍的瞬間,見愁已直接一劍捅進了他的胸膛,輕鬆到毫不費力,甚至沒有遇到半分應有的阻礙!
因為,劍中的某些東西,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到底是世事弄人!
他二人固然稱得上是同道知己,只可惜道同術異,又兼世事弄人,終究只有一人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而另一人,註定殉道。
三尺青峰,亮如秋水。
見愁的手指修長而白皙,卻好似沾了點舊時煙雨的清冷。她近乎於漠然地注視著她,過往的一切柔情繾綣與爭鋒相對,都在這一刻,悄然消散了。
她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
原來,劍鋒透入胸膛,竟是這樣的寒冷,像是一塊堅冰,凍得人發抖。
鮮血紅里混著紫,浸沒了衣襟。
有一些已經久違的東西,順著劍刃、順著寒冷,悄然爬回了他的身體。
見愁驟然抽劍,鮮血瞬間拋灑!
謝不臣張口,聲音卻被大風淹沒。
他竭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可抓住的只有一片飄蕩的衣角,眨眼又從掌心裡劃過。
便像是他當年向見愁舉劍,她倒在血泊里伸出手來,抓不住他的衣角……
一切,都是空空蕩蕩。
他控制不住地往下墜跌!
這一刻,見愁觸到了他的目光,心底無由的悲愴湧出,眼底終是掉下一顆淚來:「蓬山此去無多路!聖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