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一百零三章
伐魔大戰失敗以後,謝景明被白金飛帶回出岫山,昏睡了整整三天才轉醒。愛玩愛看就來樂文
戰事剛剛落幕,天寧教的人都很忙,一大堆清點、整理、重建的事情等著他們。謝景明醒了以後,都沒個人有空搭理他,他是右護法帶回來的人,人們對他亦無甚戒心。結果是他自己拖著半殘的身軀在出岫山上晃了一大圈,才找到了正指揮手下埋屍的白金飛。
可惜童年好友多年後的闊別重逢,竟然是在一塊屍臭漫天的墓地里。
白金飛看到謝景明自己找過來,並不吃驚,竟然還笑得出來。
他指指被堆放在平地上的屍首,那都是天寧教戰死的人。他含著笑,語氣嗔怪,彷彿在說一件類似於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碗這樣的小事:「瞧瞧你們這些武林正道乾的好事。」
謝景明眉心狠狠打了個結。他盯著白金飛拚命地看,時隔多年,當初的少年已經成了青年,骨架長開了不少,眉眼卻半點沒變。一半是熟悉的,一半是陌生的。於是面前的這個人被割裂開來,熟悉的那一半在對他溫柔地微笑,陌生的那一半面如蛇蠍地說,「你們武林正道」,「我們天寧教」。
於是謝景明也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的他想伸出手去擁抱這個人,一半的他想拔|出刀來捅|進這個人的身體里;一半的他想說你還活著就好,一半的他想問你怎麼會活成這個樣子?
最終他說:「你瘋了。」
白金飛倒是很坦然:「沒有吧。」
手下準備將殘肢斷臂扔進剛挖好的坑裡,白金飛見了,忙道:「別這麼草率。再找找看,能多湊一具全屍就多湊一具。」
他還親自跳下坑去幫忙,把後背毫無防備地對準謝景明。如果這時候謝景明拔刀給他來一下,天寧教怕是要重選一位右護法了。然而謝景明忙著將分裂的自己重新拼湊,什麼也做不了。
白金飛忙完才從屍坑裡爬出來,渾不在意地將手上的血水擦在衣服上:「你的傷恢復得怎麼樣?」
謝景明盯著他不說話。
白金飛道:「萬艾谷的谷主親自為你療的傷,其他都沒什麼,就是你這條左臂。」他面露遺憾地看了眼謝景明被吊起的左胳膊,「恢復也能恢復,只是骨頭裂了,就算養好了,難免留下點後遺症。你又是擅長使雙刀的,小打小鬧還沒什麼,就是日後恐怕難以久戰。」
謝景明還在拼湊,沒接他的話。
白金飛拍拍身上的灰土:「走吧。你肚子餓了沒有?我讓人做了燒雞,一起去吃吧。」
燒雞這兩個字觸動了謝景明,他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白金飛又笑了:「做燒雞的廚子是我從山下帶回來的,沒別的本事,就是燒雞燒得好,比我小娘做得都好吃。小時候我以為小娘做的燒雞天下第一,再沒有人能勝過她。後來出來見了世面才知道自己從前就是個井底之蛙。」
眼前分裂的白金飛不再是這一半和那一半了,這一半越變越大,那一半被越擠越小,最後融在一起,成了眼前這個完整的人。謝景明自己也不再是這一半和那一半了,他被撕裂成了很多片,混亂不堪。
白金飛走出兩步,見他還站在原地不動,索性過來牽起他的手,跟很多年前一樣:「走啊。你放心,管夠吃。」
人已是陌生的人,就連觸感也是陌生的觸感了。
謝景明麻木地被他拉著走,走到沒人的地方,他忽然停下來,不肯再走了。
白金飛早有預料地嘆一口氣,也停下來。
謝景明問他:「為什麼?」
這句為什麼問得太大了,因為他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從何問起。
沈家遭遇滅門之災,一家老小連奴僕在內全部罹難,唯獨沈金飛和沈青揚因年幼個子小,藏在灶台中躲過一劫。
沈家兩名倖存的少年才只有十歲出頭的年紀,既沒有非凡的能力又沒有強大的靠山,想要尋求公道,只能請江湖上的大人物相助。而那時謝家根本幫不上什麼忙。沈家兄弟甚至不敢在宣州多待,生怕殺人之人得知還有兩條漏網之魚而前來滅口,於是他們就連和謝景明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就匆匆忙忙上路了。
後來?
後來沈軒華一家的命案就成了一樁懸案。而沈金飛和沈青揚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了無音訊了。
謝景明進了天下論武堂,他一面練武,一面打聽當初沈家那件案子以及沈家兄弟的下落。然而直到他從天下論武堂學成,參加伐魔大戰來到出岫山,才終於見到昔年好友。好友竟已成了魔教的護法。
沈金飛早料到謝景明要問的。他平靜地說:「『月』劍沒有被殺我家人的那些人搶走。」
謝景明愣住:「什麼?」
沈蒼明鍛造五把絕世寶劍,給了自己五位子女,結果到了沈金飛他們,已有四家罹難。殺害他們一家人的,難道不是為了奪劍?
沈金飛道:「我爹把那把劍當寶貝,早就藏起來了,還找人造了把假的用來掩人耳目。那天晚上被人搶走的,就是假的那把。」
謝景明一頭霧水。直覺告訴他沈金飛會從這裡說起,那把「月」劍後來應該還引起了不少的故事,和沈金飛他們為何會失蹤,為何會進入天寧教有關。
沈金飛道:「以前人人跟我說,我們沈家的劍是寶貝,我都不當一回事兒。那劍我用過,小時候烤麻雀吃,用那把劍開膛破肚,是鋒利,趁手。但也就那樣了。什麼劍宰不了麻雀,殺不了人呢?」
他話鋒一轉:「我家人被殺了,我和青楊走投無路,只能去找武林上的大人物,請他們幫我們主持公道。那時候他們也是真重視,三位赫赫有名的長老一起幫我們查案。季老、魚老還有武老。」
謝景明認真地聽。這事兒他聽說過一些。這三位的確都是江湖上頗有威望的老前輩。可惜季老就在不久前的大戰中也戰死了。
「去找他們之前,青楊跟我說,真正的『月』劍沒有被搶走的事情先不要和任何人說。他這人從小就這樣,想事情總是特別周到。我不以為然,但我當時還是聽他的。」
「他們查了兩個多月,什麼都沒查到。那時候我是真的急呀,兩個多月,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血。一做夢就夢到小娘給我做燒雞。我在夢裡都知道那是夢,可我不想醒,永遠都不醒就好了,可夢裡燒雞吃到嘴裡,總會變成血淋淋的人肉。」他說著可怖的事情,語氣卻是平淡的,臉上甚至還掛著淺淺的微笑。
「我和青楊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權勢,連家人都沒有了。連吃的飯和睡覺的地方都是那些大人物好心憐憫我們的。我怕他們不肯誠心幫我們,我沒忍住,做了一件我今生做過最愚蠢的事。」
謝景明屏住呼吸。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告訴他們了,『月』劍還在我手裡。只要他們能幫我們報仇,寶劍自當作為贈禮。」說到這裡,沈金飛臉上的微笑竟然加深了。他彷彿在說的並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回憶,而是什麼有趣的故事。
「打那之後,事情就全然變了。你猜怎麼著?從前那三位德高望重的長老總是坐在一起商討線索,說好了一定為我們討還公道,為我們奪回寶劍。可那以後,他們忽然就不愛扎堆湊熱鬧了,總是私下裡單獨來找我們,假模假式說兩句案情的進展,接著就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我們沈家的寶劍到底稀罕在哪裡。三位大長老,竟然先後都來義正言辭地找我們說,寶劍由我們兩個孩子管著不安全,不如先交給他們,由他們代管。」
沈金飛提到的三個人都是謝景明敬重的前輩,他忍不住道:「他們或許真的只是想代管『月』劍……」
沈金飛笑道:「或許吧。誰知道呢?我只知道,先前我擔心他們不用心查案,是我冤枉了他們。當他們知道劍在之後,才讓我明白什麼是真的不用心。我那時候可真想不明白,我以為那是我們沈家十幾條人命的血案,難道在他們看來,竟只是一把劍的得失么?」
謝景明很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在那裡待了半年,那半年可真是發生了許多可笑的事情。季老讓人綁了幾個小蟊賊來,說那就是殺我全家的仇人。那蟊賊的功夫練得可真不怎麼樣,身形瞧著倒是健碩,身手卻跟我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不相上下。呵。就因為我說誰幫我報了仇我就把劍送給誰?」
沈金飛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在思索那半年的時光里還有什麼值得說道的。然後他露出了點厭倦的表情。他懶得再說了。
「半年之後,我受夠啦。我不想讓他們幫忙了,我想走,但卻沒那麼容易。案子還沒查完呢。我說不要他們查了,他們的面子往哪裡擱呢?你猜我是怎麼做的?我和武老說,我把劍送給魚老了;我和魚老說,我請季老代為保管寶劍;我又和季老說,劍被武老收走了。就這樣,三天後,魚老和武老大打了一架;五天後,他們自己拆夥了,案子不查啦,我和青楊就走啦!來天寧教啦!」
他用輕快的語氣說完了往事。那些反反覆復來來去去的荒唐日子被他用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就草草終結。
他說的一點都不難過,可聽他說的謝景明卻像被人卸去了機鋒,整個人蒙上了一層黯淡。
他想沈金飛那半年到底遭遇了什麼?於是他再度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拚命地想,另一半卻完全不敢想。不管想還是不想,都叫他難受到無法呼吸。
他過了很久才問道:「難道魔教能幫你?」
「能啊!當然能!」沈金飛理所當然道,「我不光查了我家的案子,我把前些年我們沈家宗親的那些案子一併又查了一遍。你知道我都查到了些什麼?」
謝景明定定地看著他。
「十幾年來,我們沈姓的五家人被害了四家。第一樁案子是沈瑜瑾一家,都說有人覬覦他手裡的『風』劍,於是殺人奪劍。其實怎麼著?江湖恩怨,殺人泄憤而已。人都殺了,家裡值錢的東西一併順走,連帶著就把『風』劍也拿走了。也不曉得這事兒怎麼傳的,後來竟成了為劍殺人。」
謝景明愣住。
「第二樁,沈易龍,『花』劍。我這位親戚不是個安分人,收了十幾房小老婆,大老婆受不了了,某天晚上忽然發瘋,把他和他那十幾個小老婆都砍了,然後卷了家什跑了,『花』劍就裹在家什里呢。結果又被江湖傳言說成是那位母老虎覬覦『花』劍,潛伏多年,奪劍殺人。嘖,為了一把劍,從花姑娘熬成黃臉婆,這劍是有多寶貝?」
說完之後他停頓了一會兒。
終於再次開口,語氣微微地沉了:「可到了這第三、第四樁,可就真的是奪劍殺人的案子了。」
謝景明揪著心,問道:「難道你找到仇人了?」他見白金飛在這天寧教里待著,又聽他先前說了這許多,以為他必定尚未報仇。可聽他這話,又似已經查到了些什麼。
「找到啦,兩年前就找到了。」白金飛擺擺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竟是連仇人的名字都懶得說,「我把他們吊在燒沸水的銅鼎上頭,問他們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要殺我家那麼多人呢?你知道他們說什麼?」
「說……什麼?」
白金飛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眼中的戾氣再藏不住。
「他們說,那麼多人不惜殺人也要搶的東西,怎麼能不是寶貝呢?你說,怎麼能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