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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況下,被扣押的嫌疑人是不被允許與親屬見面的。」
警監肅容說。
「——但是弗蘭克林.菲尼克斯的兒子可以破個例。」他搶在一句話完結前躬下腰,並殷勤地替對方拉開監控室的門。
弗萊淡瞥了一眼內側那面單向玻璃。
裡面的鐵椅上坐著菲恩。低著臉,蜷著身,雙手被鋼銬鎖在背後。
一如既往,毫無鬥志。不像是獵食者,倒像是個獵物。
可他偏偏姓菲尼克斯。
「我不希望有人能聽見我和菲恩的對話。」
一隻腳踏進門,弗萊單手頂住門板,回臉看對方,「可以信任你么,警監?」
他站在明昧交接處。左眼深陷陰影中,顯得麻木不仁,右眼則映著頂燈光亮,神采奕奕。
兩眼同時轉向警監,直白而暴露。
警監忙不迭點著頭,保持彎身的姿態,三兩步退出門外。
弗萊待在重新暗下來的監控室里,旁觀了一會兒單向玻璃中展現的圖景。
半晌過後,走入內里的審訊室,反手關門。
扇形的光收攏成一線。
「只剩下你和我了。」坐到菲恩對面,他隔著桌子說。
菲恩不動。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齒頰無聲地繃緊。
許久,聲音從體內抖出來。
「是你,我知道是你……」句末的音節幾乎被咬碎。
「是我。」
弗萊不以為意,兩臂相疊,歪過頭枕到上面,「你要怎麼做?向外面那個警監揭發我?如果你有這樣的膽量,也就不必每周去所謂的受害者互助會隱姓埋名講故事了。」
他身體柔軟如同沒有骨骼,整個人全部伏落桌面。
「你最近倒是不怎麼去互助會了。心結解開了?」
他自說自話,自問自答:「我看不像。」
「那是因為什麼……噢,我明白了,是因為姑娘。」
餘光輕描淡寫,在菲恩臉上逗留半秒,「你喜歡的女孩,朱諾,對吧?」
對面的鐵椅傳來咯吱震顫的碎響。
手銬生冷,與椅背擦撞,菲恩絕望地試圖掙扎,像只妄想衝破牢籠的白色困獸。
「你答應過,只要我回家一次,你就不會找上她——」
弗萊半張臉擺齣戲謔的模樣。
「我答應過的事不一定總會作數。」
他還趴在桌上,肩頭隆聳起來,「況且,我可從沒想過去招惹她——是她自己想來找我。事實上,她找了我很多次。」
注意到菲恩不信任的表情,他嘴角勾了勾,定格成一個遺憾的角度。
「你知道她因為欠債被扣在賭場么?那個時候,她叫經理給我打了通電話。」
鐵椅敲震磚面,只一下巨響,旋即重歸靜寂。
菲恩不再嘗試掙脫了。
腮邊咬肌也鬆散下來。
「她從來沒向我開過口,一次也沒有。」
「因為她知道她不需要向你開口。」
弗萊撐著桌角,頸骨一節一節翻折,支起抬頭的動作,「聰明的姑娘。她很清楚,只要她俘獲了私生子的心,就有資本向菲尼克斯家提條件。」
「……朱諾不是這樣的人。」
「那麼為什麼她總是偷偷來見我,卻從不告訴你呢?」
「……」
「只有家人才真正愛你,也只有家人值得你愛。」
弗萊說,「你是個菲尼克斯。只有你回來,這個家庭才算完整。」
他完全直起身來,以跟菲恩幾乎持平的高度對視。
菲恩固執地重複。
「我不是——我不是菲尼克斯。」
意識似乎出現斷層,他脖頸彎屈,躲開對方筆直的視線。
「只要你回來,家裡會幫你脫罪。」
或許是為了掩飾志得意滿,弗萊的雙眼微眯,「你有一小時的考慮時間。」
門外的警監等了太久,幾次想伸手拉開門瞧上一眼,到最後又畏縮地收回來。
可能是弗萊的姓氏,也可能是他回身前那個告誡的眼神,讓警監本能地怯於違抗他所下達的指令。
他稍加猶豫,邁步走向樓層盡頭的咖啡機。
途經法醫辦公室,與匆匆出來的霍恩警探打了個照面。
霍恩略微側身,示意警監先行通過。
眼見四下無人,霍恩閃身進了洗手間。推開每一扇隔門探查一番,他回到盥洗台前,注視著鏡中自己已頗具老態的臉。
死氣沉沉,黯淡無光,彷彿被抽幹了全部精神的力量。
鏡面滿是散碎乾涸的水點,猶如皮膚上陳舊的斑塊。
「我查到了露西的死亡時間。」
他對著手機說,用的是辦案時平鋪直敘的口吻,「是上周五深夜十點至周六凌晨四點之間。」
電話那頭,先是很長一段時間聽不到聲音。
然後朱諾慢慢說:
「謝謝你告訴我。」
她又問,「為什麼?」
「我知道是弗萊做的。」
霍恩警官閉了閉眼,鏡子里的他一動不動,雙目被帽檐的投影全然遮擋,「……菲恩.菲尼克斯。我記得他。」
「那時候他還只有那麼小……在馬路中間攔下我的巡邏車,滿身是血,告訴我他要報警。」
霍恩道。
「我把他送回了菲尼克斯家。弗萊出來迎接他,他還抓著我的衣角……」
霍恩道。
朱諾在聆聽。
他的話里有什麼觸動了她,讓身體也開始疼痛。
「還有多少像菲恩一樣的受害者?」她問。
還有多少受害者曾輾轉找到霍恩,相信他能提供庇佑和安全?
還有多少受害者就此失去希望,像菲恩一樣?
「我親手把他推了出去。」
霍恩啞聲道,「是我辜負了他。我辜負了他們所有人。」
他突然笑起來,笑聲裡帶著哽咽。
「我也辜負了我自己的女兒……」
「聽著,警探。」
朱諾深吸一口氣,「還來得及,只要你能……」
明知道她看不見,霍恩還是擺了擺手。
藏污納垢的鏡子里,他對自己搖起頭。
「檢察官死了。鳳凰城還有誰會起訴菲尼克斯?」
他疲倦地說,「來不及了,朱諾。來不及了。」
霍恩掛斷電話。
他撐著盥洗台,掬一捧冷水洗了把臉。思維淤積的污垢也被濯除,頭腦愈發清醒。他注視一顆水珠滑進領口,頸間後知後覺感到一條涼膩,順著胸口的弧廓往下延展。
他回身走入空隔間,反手鎖上門。
粗硬的呢子外套一把掀開,他取出從鑒證科偷來的密封袋。
領帶還黏著干水泥灰白的粉漬,貼著待檢驗標籤,罩在密封袋裡。
他低聲囁嚅,語無倫次說著什麼。
反反覆復是一句對不起,微弱得連自己也聽不清。
打火機焰舌接觸密封袋一角,瞬間爆發灼烈的光熱。
霍恩半蹲下來,用這團火點燃一根煙。
朱諾放下手機,很快趕到警局。
她片刻不敢耽擱,跟門口的警員說明來意,後者便給她指明了路線。
「唐納德警探。」
她在一張鋪滿凌亂文件的辦公桌前找到他,「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已經詢問過我男友的不在場證明,所以我必須親自來確認。」
「怎麼?」
唐納德正在埋首寫報告,聞言頓筆抬頭。斜眼瞟見她,語氣冷沉下來,「需要我提醒你作偽證也是犯罪么?」
「我只需要你摒除偏見,長官。」
她說,語速快到嘴唇絲麻,「菲恩不是兇手。上周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和他待在一起。」
「具體是什麼時候?」
「周三、周五和周日的晚上。一整晚。」
「做什麼?」
「情人獨處,還能做什麼?」
她抿嘴露出一個含蓄的微笑,「做唄。」
「一整晚?」
「一整晚。」
朱諾說,「想聽細節么?我記得很清楚。」
「別忘了,現場還有一條領帶。」
唐納德把手中鋼筆扔回紙堆,「如果上面查出了他的DNA,或者與露西脖頸上的勒口相吻合,我會連你一起逮捕。」
滿桌紙張里,深藍墨水飛濺。
朱諾自狹長走廊拐道離去。唐納德坐在轉椅上,扶著額頭聚神思忖,猛然起了身,大步走向審訊室。
警監背靠門口,手裡端杯咖啡,倏倏往外冒騰熱汽。
「你要幹什麼,唐納德?」警監盯著他。
「我有事要問問我們的嫌犯。」
心中暗罵,唐納德粗聲回答,「問他上周有哪幾天跟女友待在一起。」
「問什麼問?」
警監不耐煩地瞪他一眼,「他哥哥正在裡頭和他見面。」
幾乎是碰運氣地,在連續查過三間空屋后,朱諾在第四間找到了麥考伊律師。
案情嚴峻時,有些律師為了盡責,往往會留在警局辦公,以便及時獲得委託人的案件進展。
麥考伊就是這樣的律師。
朱諾進了屋,關門落鎖。
「我需要你再申請一次與菲恩的談話,同時讓警察迴避。」音量也壓低了。
麥考伊律師將一摞紙疊齊。
不溫不火,抬眼望她:
「為什麼?」
「因為我作了偽證。」
朱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