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鬼王大人好溫柔
半倚在老舊的架子床上,方未晚覺得自己已經把這輩子卧病在床的機會全用完了,這種感覺既失落又惶恐。
右肩的傷比想象的要嚴重許多。自把纏著的衣袖解開,黑血就一直往外滲,一直蔓延到指尖都是涼颼颼的,麻木得沒了感覺。
鳴幽用乾淨的絹帕一點點地給她擦,擦過綻開的皮肉時,便疼得好似半個身子都要廢了。
方未晚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痛楚,使勁咬著嘴唇強撐,額間的汗珠越積越大,順著臉頰滴了下來。
鳴幽細緻地替她處理傷口,偶爾抬眼瞧見她痛苦的神色,眉頭便擰得更緊。第一遍擦好,他起身去將絹帕洗乾淨,回來便將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肩膀上:「疼就叫出來,或者使勁掐我。」
指尖觸到他紋理分明的肌肉,比想象的更加結實。第一次如此親密地觸摸到精壯的男性身軀,方未晚臉上不免燥熱,目光情不自禁地便落在他好看的側顏。
自己的小襖早已褪下,此時她裸/露著雪肩,皮膚在昏暗燭光的映襯下好似暖玉一般。而他的目光專註在那傷口上,盯得她連脊背都僵硬起來。
走了走神,傷口總算處理好。鳴幽將手洗凈,撒了些冥都特製的藥粉在她傷口上,又取來紗布給她包紮。
「你如今剛為鬼身,若是受了傷,皮肉癒合要比旁人慢上許多。這些日子靜養著,我會每日替你換藥。」紗布末端不輕不重地系了個結,鳴幽舉手投足間皆是十足的溫柔,生怕弄痛了她。
方未晚點了點頭,望著不再滲血的傷口,小聲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嗯?」鳴幽將小藥瓶塞好放回袖袋中,道:「何出此言?」
「因為……」方未晚為掩飾難為情,苦笑了一聲:「我原來命硬得很,汽車都撞不死的。就算哪裡破了,一會兒就能好。班裡的同學都笑我是女金剛狼。就是……怎麼打也打不死的人。後來狼都省了,直接變成女金剛,聽著跟猩猩一樣。這會兒變成鬼,倒嬌氣起來,也不知是好事壞事。」
她無奈撇嘴,說完才發現自己好像嘮嘮叨叨地說了太多,於是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對不起啊,我好像太啰嗦了。」
她抬起頭一臉歉意地望向鳴幽,卻發現對方眸中的愧疚竟比自己還要濃上幾分。
燭光躍然於他冷俊的面容,令輪廓分明的鼻樑顯得愈發英挺。他劍眉微蹙,抬手在她臉頰溫柔地摩挲:「無妨,我喜歡聽你說。只是,委實是我的錯,不應這麼晚才接你回來。」
方未晚頓時心跳加速,又不敢躲開他的手,只好垂下眼帘安慰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就是我天生沒當黛玉的命啊。」
「此間因果日後你總會得知。」鳴幽拂去擋住她眼睛的一縷碎發,直視著她的瞳,眸子深邃得望不見底。
方未晚一時間有些疑惑。她本以為他把這些事攬到自己身上只是感慨自責而已,但說因果什麼的……
就好像她真的是活在書里的人一樣。
「從前你總說想試試做人的滋味兒。」鳴幽似有感慨,站起身子去方桌給她取水。望見桌上那碗江廷送來的銀耳湯,他目光頓了頓,「你說人間界的凡人可以吃飯、睡覺,會生病、哀傷,人間的女子還會月信……」
修長的手指輕握紫砂壺,他將水倒好,遞到她面前:「只可惜你真去了人間界,第一次吃好吃的東西,第一次酣眠,第一次在夢中低語……我皆是錯過了。好在你回來了,日後種種,我都會陪你。」
方未晚接過水杯,上面留有他的味道。
見她低眉垂眼乖巧得緊,鳴幽心頭一軟,重新坐在她身側。
木質的床吱呀一聲,方未晚的心便跟著動了動。
「所以你什麼都可以與我說。在人間界發生的事,無論什麼,我都想了解更多。」
鳴幽此話誠摯得緊,方未晚一時便似鬼迷了心竅一般。她低著頭緊握小瓷杯,看了看裡面淡淡的波紋,而後仰頭一飲而盡,將杯撂在一旁,頗有種水壯慫人膽兒的豪邁:「第一次——我來大姨媽的時候,嚇得我癱在馬桶上,半個多鐘點才緩過來。結果之後我暈血的毛病就神奇地被治好了。」
言罷,氣氛一下子沉默下來。
迷之尷尬。
雖然大姨媽呀馬桶啊這些詞實在陌生,可鳴幽也大致聽懂了。只是他並未想到她會選擇這件事來坦白,因而一時間便語塞了。
然而就在他沉默的時候,咚的一聲,她的小腦袋瓜子砸在了他的肩胛骨。
接著,那丫頭用腦頂頂著他的後背,小聲說道:「我剛才大腦短路了,你能不能把我說的話忘了?」
鳴幽抑制不住笑意回頭去看她。
結果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一頭栽在被子里,在床上打了個滾兒躺好,捂著肩膀滿肚子委屈似的說道:「哎呀我受傷了,需要休息。」
鳴幽望著她小小的背影,心中滿滿皆是感慨。他回過神,目光穿過茫茫夜色,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大段時光。
這丫頭回來之後,性情的確變了不少。
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冥都的邊緣,淡紫色的裙擺在高空中紛飛,好似一隻驕傲的蝴蝶,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叫人難以靠近。縱是有雙眸晶亮,挑著嘴角好似少女般傾訴的時候,對象也從未是他。
而如今她還是她,卻變得這般容易親近,竟會順從呆在他懷中。那柔軟腰肢的觸感,彷彿依舊繚繞在指尖。
鳴幽只恨自己居然耽誤了九百年之久。若知迎她回來是如此這番光景,那麼早先他哪怕付出再大代價,也是願意承受的。
他望得出神,沒發現那小姑娘又從被子里支起了上身。
「鳴幽小哥哥,你說,我是不是永遠都不用來大姨媽了?」她心底暗爽,愉快地又補了一句,「就是你說的,月信。」
「應該是吧。」鳴幽淡淡頷首,心都被她融化了。
方未晚見他面色從容,絲毫沒有笑她,便漸漸敞開心扉,也大膽了起來。她掀開被子爬到床邊坐在他身旁,盤著小腿兒認真地盤算著:「如果是每天都有好吃的,又不用來大姨媽,還可以咻咻咻飛來飛去的,也不用堵車,我大概一段時間內都不想回家了。」
鳴幽劍眉微挑,喜悅衝上心頭,一時間竟沒有緩過神來。
方未晚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重點偏了,於是趕緊補上一句,「當然了,主要是因為你對我好。」
她說得雲淡風輕,就好像在說「我家養了一隻貓」一樣無關緊要。可聽在他心裡,卻是這世間最濃情蜜意的綿綿情話。若非自己是這青濤的萬鬼之王,鳴幽恐怕會覺得自己肯定是在做夢。
一股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喜悅自心頭泄下,好像落了層層桃花瓣的水流,流淌至四肢百骸。他從不知此間竟還會有如此美妙的感覺,便伸手將那小姑娘摟在壞中,又輕輕掩住她的口鼻:「不說了,不說了。」
他怕今日聽得多了,超過了這上蒼應給予他的,那以後就再也聽不到了。
方未晚被他擁在懷裡,臉頰貼著他心窩窩那塊硬度剛好的胸肌,跟著他的胸膛起伏,闔上眼睛竟有些慵懶浮上心頭。那感覺就好像度過漫長的冬日,終於迎來久違的春光,只想躺在草地上沐浴那抹溫暖。
不知這樣呆了多久,方未晚的呼吸趨近平穩,大抵是睡著了。可鳴幽依舊不想放手。他靜靜地抱著她,感受她將自身的全部重量壓在他心口。她時不時會喘個大氣,而後自然地蹭一蹭他的頸窩。他隨即便熱了眼眶:就這樣吧,拋舍了過去,對他和她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
須臾,熄了蠟燭、漆黑一片的屋內忽地被照亮。
鳴幽立即抬手替她捂耳朵,但沒來得及,一道驚雷跟著劈下,咔嚓一聲,好似天地都要跟著震顫起來。
方未晚身形一抖,迅速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埋頭往鳴幽懷裡鑽。
鳴幽立刻把她貼著心口摟緊,並抬頭望了望半敞著的窗子。
方未晚縮了縮脖頸,讓他的手臂擋住自己的耳朵,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窗外烏雲密布,空中泛著一層瘮人的血色。不過多久,又是一道閃電,似利劍劈開夜空。
轟隆隆的雷聲接連不斷地撼動著這片土地。忽而,狂風驟起,空氣一瞬間破開門窗灌進了屋子,牆上掛著的老舊字畫立刻翻捲起來。
鳴幽面色凝重,將她從床邊抱到自己懷裡,催動真氣抵住門窗。
下一刻,大雨傾盆而下。
這場雨來得蹊蹺。空氣中是泥土的味道,混雜著一股難言的酸朽味兒。
狂風依舊肆虐著,與鳴幽的真氣相抵,吹動門板咣噹噹的響,像是要散架了。
雨聲大噪,不多時,門外傳來一聲高呼:「封印被衝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