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純白的紗袖在水面上劃過,一圈圈漣漪散開,原本的畫面也跟著消失在了波紋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約摸七八歲大小的男孩兒和一鬚髮皆白老者,一前一後的在往山上走。
兩人表情看來都挺愉快的,老者一邊走還一邊說著:「再看看,這山上沒對眼兒的,再去下座山也無妨。」
小孩兒口中「嗯、嗯」的應著聲,又在目光觸及到山頂那塊巨石的瞬間,只一眼就認定了一般,直直朝石頭的方向走了過去。
走到跟前,他在石頭前跪下身子。先閉上雙眼,好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在朝聖一般,緩緩的對著石頭拜了三下。直起身子,又睜開眼,誠懇道:「你願意做我的劍嗎?」
展逸雲看著這畫面,不知何時心緒已飛入其中。就好像他又變回了那塊石頭,正在直面段水澤的告白。
口隨心動,幾乎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我願意。」
下一秒,那畫面中的男孩就像是聽到他所言一般,突然興奮的笑了起來,想回頭去對跟在他身後的老者說什麼,動作又停了停,伏下身子擁抱了一下那塊石頭,才激動的沖那老者叫道:「師父!我找到我的劍了!我還聽到它應我了!」
老者捋著鬍子笑的一臉慈祥:「那就是它了,自己帶他回家,師父可不幫你。」
「我當然會自己帶它回家的……」
小孩的笑聲越來越遠,畫面也越來越模糊。又是一波漣漪盪過,畫面再度換了個樣兒——
天辰山,鑄劍台。
依舊是那個孩子,身下坐著個蒲團,盤著膝直著腰,瞌著眼修鍊。面前端放著那塊巨石。
春風,夏雨,秋霜,冬雪。
四季如一。
又是一圈漣漪。
劍已入爐,小孩兒也抽長成了大人。
長發用一根淡青色的長繩束在腦後,青衣隨風盪過。那雙黝黑的鳳眼死死盯著劍爐,從日出東方,一直看到月上中天。
四下無人,讓白天還是人煙興旺的天辰鑄劍台也顯得太過空曠。月色給房屋高台染上一層白霜,獨那劍爐還燃著千百年不熄的真火,日復一日的鍛著玄石。
男子就這樣,站到月光將稀,才突然有了動作。
他上前一步,左手握成劍指猛的在右胳膊上劃出一道血痕。又在那血滴還未落地之前,左手一揮,帶著真氣將不停落下的鮮血渡入了劍爐之中。
看到這兒,展逸雲不由自主的皺了皺眉,目光也不挪分毫,就這麼問道:「他這是在做什麼?」
「這就需要等你回去之後自己問他了。」法則在一旁淡淡的說著,又揮了衣袖,將段水澤以血飼劍的畫面抹了開去。
下一個畫面就是劍爐烈火中央的長劍,原本散著真氣的劍身在吸收血液之後,劍身上纏繞的氣體漸漸轉為了紫黑色。又隨著一次次血液渡來,魔氣也愈發厚重。
展逸雲看的目瞪口呆,半天才找回自己舌頭般愣愣的問道:「我原本該是天劍?」
法則默認道:「以血鑄劍是禁術。段水澤自己逆道而為,天劍自會變成魔劍。也正因如此,導致法則紊亂,時空交錯,才會讓劍靈不小心去異時空待了那麼多年。」
展逸雲說:「你的意思是,如果不出意外,我其實永遠都是這個世界的劍靈?那個我當宅男的世界才是假的?」
「無所謂真假,也無所謂意外。命途如此,我做的不過是讓你想起來你忘卻的罷了。」
法則說著,最後揮了下衣袖。原本還在展示畫面的水面就像是塊被巨石擊中的玻璃,「嘩啦」一聲碎裂開來。又在落入水中時化為點點水珠,和河裡的同胞們融為一體。
展逸雲目光卻還是黏在已經恢復正常的水面上無法挪開。這一下什麼都能說通了,從他最初對段水澤莫名的好感,到他化形和段水澤毫無隔閡的溝通,三百年朝夕相伴,就算是少了些記憶,牽絆還是根深蒂固在心底忘了去觸及的最深處的。
「還有什麼問題嗎?」
法則舒緩的聲音再次響起,總算打斷了展逸雲瘋狂的思緒。
展逸雲微微搖頭,又轉眼重新看向那張到現在還是藏在雲霧中的臉。他說:「謝謝你。」
法則搖頭道:「萬物運轉生長,新舊更替時代交換都是有法則的。你會去異時空本就是因為法則的紕漏,沒什麼好謝的。」
說著,她又向身前揮了揮衣袖。兩人寬的粗壯巨樹在樹榦上劃出一片拱門般的光亮。沖著那門的方向做出個「請」的手勢,她說:「既然沒問題了,那就回去吧。他還在等著你呢。」
展逸雲又沖法則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說,徑直朝樹洞走了過去。
在踏入那片白光的瞬間雙眼被刺的條件反射的一閉。還不等再次睜眼,耳邊就已經重新響起了段水澤拼盡全力的低吼。
法則的地盤沒有時間。
展逸雲愣了一秒,便再次跟著段水澤的勁兒一起控制魔氣攻擊周圍的仙氣。
只是這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了。
好像……
他能控制的魔氣更多了些了,就連和仙氣的抗衡,也比之前輕鬆了許多。
就這樣僵持了半晌,那團裹著魔神神力的仙氣也抽絲剝繭般逐漸散了開去。段水澤雙手的汗濕的幾乎快握不住劍把,卻還是抖著幾近力竭的身子,咬牙提劍再次揮出——
仙氣在瞬間宛如爆炸一般向周圍散開,「轟隆」一聲悶響震的段水澤忍不住後撤兩步,也震的周圍那濃重的霧氣散了大半。
段水澤將長劍抵著地面撐著身子,額角汗珠像是下雨一樣的落下。大口大口的粗氣喘了十來次,才直起身子重新顫抖著酸疼的胳膊,將長劍抬到面前。薄唇輕啟,低聲叫道:「展逸雲?」
「好著呢。」
聽到心底的那聲應答,段水澤鬆了氣,腳下不穩一般的向後直直退了幾步,才雙腿彎下在地上坐了下來。長劍放在膝上,又將雙手附上,看了看遠處已經脫離了那些白霧包裹卻還是懸在半空中的一團黑霧,他說:「那該就是魔神說的神力了吧。」
「應該沒錯。」展逸雲在他心底應著:「你現在吸收嗎?」
段水澤微微搖頭,面上也掛起了絲苦笑:「等等,那仙氣太烈,剛耗了太多,我怕吸這神力不成,反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展逸雲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那個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神力。確定就算是他們休息一會兒那玩意兒應該也不會亂跑,才開口應道:「也行,反正不急。」
段水澤笑了起來,又摸了摸劍,也不再言語。
靜了片刻,展逸雲見對方呼吸也平穩了下來,才終於帶著些糾結的說道:「剛剛破那團仙氣的時候,我想起來了些事兒。」
段水澤從發出一個尾音上挑的「嗯」,帶著疑惑的看向劍,等著他後面的話。
展逸雲頓了頓,又組織了半天的語言,最後放棄一般的直白道:「我就想起來你幾十年前天天自殘用血喂我,連續餵了一個多月,為什麼這麼做?」
段水澤面色一緊,完全沒想到他會問這麼個問題。愣了半天,才帶著些窘意的摸了摸鼻子解釋道:「劍修之中有個傳說,以血飼劍可以鑄出最好的劍。」
展逸雲說:「那我怎麼沒見你師弟師妹還有師父用血鑄劍?」
這話一出,段水澤臉上尷尬更盛,就像是個做錯事兒被逮著正著的孩子,目光也不敢再落在劍上了,口中倒是依舊誠實的應著聲兒,他說:「這是禁忌。因為血會夾雜飼劍人的情緒,會影響劍的本質的。但是我鍛你鍛了三百年,你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師門上下都在議論我是不是看錯石頭了,一來二去我也有點兒慌了,所以就……還有我飼劍不是一個月,是一年多……」
段水澤解釋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直接是消了音,腦袋更是低的下巴都快要埋進衣領了。
展逸雲久久沒有應聲。
就在段水澤忍不住打算再去看一眼長劍的時候,突然懷中一熱,劍已換成了人形。
展逸雲摟著他脖子坐在他懷裡也沒點兒要換個姿勢的意思。就這樣整個人幾乎貼掛在段水澤身上,嘆了口氣道:「好啦,沒怪你的意思,要不是因為你用血喂我,我也不可能有機會化形的。」
段水澤眼睛一亮,絲毫不掩飾驚喜脫口問道:「你是說……」
「你先別打斷我。」展逸雲拍了拍他後背,又在他身上蹭了蹭才繼續道:「我給你講個故事,是你給我餵了一個月的血之後,我做的一個二十多年沒醒的夢。可能也不算是夢吧……」
段水澤聽話的閉嘴點頭。安安靜靜的聽著展逸雲將他穿越之前所過的那些年大略講述了一遍。
不知說了多久,展逸雲連姿勢都換了七八個了,這個所謂的「夢」才終於講到頭兒了。
展逸雲攤手總結道:「我原本以為我來這兒才是做夢,然後現在想起來當石頭的日子了,又覺得那邊兒是做夢。以前覺得庄生夢蝶這種哲學家的事兒太深奧了,沒想到居然還有機會能輪到自己身上。」
段水澤一直安安靜靜耐心的聽著,直到他徹底說完,才揉了揉他發頂問道:「你還想回去那邊的世界嗎?」
「那邊兒爹媽早死了,奶奶在我上大學前也走了,舉目無親,哥們兒也沒幾個。我回去做什麼啊。」展逸雲笑著搖頭,他說:「而且,你在這個世界,你不走,我還幹嘛要去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