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如果……掌控身體的是那隻鬼呢?」禾棠問。
神棍淡然道:「那也是朱小五命該如此。」
禾棠低著頭想了會兒,緊張道:「要不……神棍你給他算個命?」
「……」神棍看他六神無主的模樣,嘆了口氣,道,「早給他算過了,少年遭劫,前途未卜。」
「……」禾棠微微睜大眼,「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
「我可以提前尋找破解之法啊!」
「沒用的。」神棍苦笑著搖頭,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一遍,「我試過,沒用的。」
他眼中悲戚苦澀之意太濃,倒讓禾棠有些驚訝。楊錦書注意到,神棍說這話時,一旁的閔悅君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神棍很快掩去臉上複雜的神色,抽了抽鼻子,繼續道:「怎麼樣,決定了么?要不要救他?」
「我要拿小五的將來做賭注嗎?」禾棠有些退卻,他不敢承擔如此之大的責任。他只是個外來的假哥哥,與朱小五沒有半分血緣關係,可發生了這麼多意料之外的事,他已經開始退縮,不知如何是好。
楊錦書按著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對他說:「只要小五能醒來,事情就會有轉機。」
禾棠思慮良久,才沉重地點了點頭。
神棍看了會兒朱小五,遲疑著看向閔悅君:「我現在法力不夠,你……」
閔悅君點頭:「我幫忙。」
神棍頗不自在,草草點了頭,低聲道了謝。
閔悅君不知有沒有聽到,面上還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楊錦書將天風寫的那幾張符紙交給閔悅君后,拉著禾棠退至山洞角落,以免打擾到他們施法。
神棍剛從昏迷中醒來,神智雖然清醒著,一身修為卻極不穩定。他將朱小五的身體升至空中,自袖口拿出一張空白符紙,伸手運氣,以手指輕輕滑過符紙表面,寫出一道十分複雜的符紙來。那符紙與尋常符紙很不一樣,白色麻紙一看便與燒給死人的紙錢一種材質,他寫在紙上的符文是黑色的,所用文字也似乎與道家所用大相徑庭。
禾棠看不懂,問一旁的楊錦書:「神棍在寫什麼?」
楊錦書搖搖頭:「不知,不過那文字似乎是冥界曾用過的一種秘咒,我在某本書里看到過近似的字形……」
禾棠似懂非懂:「果然是鬼道。」
神棍寫完符紙,將符紙定於朱小五的後背,抬手一掀,將他額上的符紙撕掉。
朱小五雙眼圓睜,猛地掙起,雙手橫打,眼看就要打中神棍的肩膀,閔悅君輔一抬手,將他抬高一丈,兩道冰訣飛出,刺入他雙肩。
朱小五悶哼一聲,渾身抽搐著摔下。
禾棠怕他摔成殘廢,連忙撲過去把人接住,好在小少年瘦了許多,抱在懷裡並不重,他搖搖晃晃地將人輕輕放在地上,看著他五官扭曲地來回打滾。
神棍走過來,兩指連著點了他身上幾處大穴,將他後背抬起,自后推入一掌,綿綿不絕的鬼氣便沖了進去。
閔悅君來到朱小五身前,運氣將自身道家罡氣緩緩送入,與神棍對峙。
禾棠訝然:「兩種不同的氣輸進去,豈不是會互相抵制?」
神棍道:「他體內有一死一活兩種魂魄,只能以此餵養。待三魂七魄精氣充盈,他們便可暫時恢復清明,我們便可觀察他的變化。」
禾棠轉了轉眼珠:「雖然聽不懂,但你說的都對!」
楊錦書:「……」少年你立場呢?
不過神棍與閔悅君一言不發卻配合默契的樣子倒是令人驚訝,一點看不出師徒不和的樣子。神棍甚至連個眼神都不用給,閔悅君已經自然而然地接手了他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們在一旁等了會兒,神棍與閔悅君終於收手,讓開一邊。
朱小五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眉頭蹙起,微弱地悶哼著。
禾棠小心翼翼地湊近,喚著:「小五……小五……啊不……朱子善?」
他怕朱小五忘了他給取的綽號,喊回了原本的名字。
朱小五緩緩睜開眼,看著頭頂一顆腦袋,那五官頗為熟悉,他弱弱地喊:「棠哥哥……」
「哎!是我!」禾棠頓時笑逐顏開,朱小五還認得他!說明他身體里現在管事的是他自己!「小五快起來!」
朱小五撐著地艱難地坐起來,只覺得渾身酸痛。他難受地喊著禾棠:「棠哥哥……好痛……」
禾棠安慰他:「沒事沒事,很快就好了,男子漢不要怕痛!」
朱小五伸出雙臂,委屈地說:「站不起來,棠哥哥……抱抱……」
禾棠滿頭黑線,這孩子什麼時候這麼粘人了?他嘆著氣去接,不料朱小五的手自他身體穿過,他與朱小五都呆了。
禾棠先反應過來,失笑:「我都忘了,我已經死了……你觸摸不到我的……」
朱小五疑惑又傷心地看著他:「棠哥哥,你怎麼了?」
禾棠輕輕點他額頭,卻發現自己可以接觸到朱小五,便說:「小五你忘記了嗎?棠哥哥已經死啦,現在你看到的,只是我的魂魄,你摸不到的。」
「死?你……死了?」朱小五獃獃地看著他,似乎回想起什麼來,眼睛里泛起淚花,「娘親……娘親說,你……你懸樑自盡了,以後……以後再也不能陪子善玩了。」
「你娘說得對,我是上弔死了,不過……我可以陪你玩呀!」禾棠做了個鬼臉逗他,「不過別人都看不見我,你怕不怕?」
朱小五搖頭,睜著一雙天真可愛的眼睛說:「不怕,他們也看不見我。」
「……」禾棠起身,緩緩後退兩步,猶豫著說道,「你……你不是小五……」
朱小五茫然地看著他:「棠哥哥?」
禾棠懊惱地揪著自己頭髮,煩躁道:「朱小五不是這樣的!」
神棍湊近了觀察朱小五,這小孩由著他看,不過陌生臉孔的靠近還是讓他有點畏懼,微微縮著肩膀,有些害怕地看向禾棠。
「挺好的,他倆融合到一處了。」神棍直起身子,道,「應當是最好的結果了。」
「什麼叫融合到一處了?」
「記憶共存,性格互補。那隻鬼的部分記憶和性格傳到朱小五身上,而朱小五沾染上對方的部分魂魄氣息,性格有所改變,但神智已經全然恢復,與常人無異了。」
「一個身體兩個靈魂?」禾棠試圖解釋,「人格分裂?」
神棍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只能說:「這樣已經很好了,對朱小五和那隻鬼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沒有傷到任何一方。」
禾棠蹲在地上有些鬱悶:「我覺得我有點糾結……」
楊錦書看朱小五茫然地在原地不敢說話,兩步走過去,輕拍他肩膀:「子善,還記得我么?」
朱小五搖頭。
「我姓楊,楊錦書,是你棠哥哥的……」楊錦書頓了頓,改口道,「朋友。你站起來,我帶你去看一下大夫好不好?」
「錦書哥哥?」朱小五試探著叫了一聲。
楊錦書撫摸他的頭:「乖。」
朱小五又問:「你也死了嗎?」
楊錦書點頭。
「和棠哥哥一樣,懸樑自盡的?」
「不是,我生了重病,大夫救不了,我便死了。」楊錦書看著他,「怎麼問這個?」
朱小五偷偷瞟了眼禾棠,低聲道:「棠哥哥是不是因為陪你玩,才不理我的?」
「……」楊錦書有些糊塗,「什麼?」
朱小五用腳底磨著地面,小聲道:「棠哥哥死後……都沒給我託過夢……」
禾棠聽完他倆對話,嘴角抽了抽,道:「我那時候還不會織夢呢……給你托不了夢。」
朱小五沒聽懂,懵懂地看著他。
楊錦書莞爾:「你沒夢到過禾棠?」
朱小五搖頭。
禾棠再次蹲下來,問他:「朱小五,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朱小五老實點頭。
禾棠一顆心都要被他這個點頭給融化了,方才心裡那點膈應瞬間消失無蹤,他抱著朱小五笑起來:「哈哈好乖!」
神棍在一旁提醒;「小孩子餓太久了,該吃東西了。」
「哦對!」禾棠一拍腦門,「小五來來,我帶你去吃飯!餓不餓?」
朱小五摸著肚子,點點頭。
楊錦書撐起傘,示意禾棠進去:「走吧,我們帶他去吃些東西。」
「青蓮觀的廚房在哪兒啊?我們要不要去和廚子說一聲?」禾棠問。
「向門外弟子打聽打聽便可。他轉身對師徒二人道,「多謝兩位仗義相助。」
神棍笑道:「得啦,該幹嘛幹嘛去,跟我客氣什麼。」
待他們領著朱小五離開后,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方才勉強笑出來的模樣不見了,他緩緩轉過臉,正對著沉默良久的閔悅君,問道:「當初,青蓮觀被滅門了?」
閔悅君看他雖逞強問著,魂魄卻散發著強烈的悲傷氣息,心中有些不忍。可一想到他才是那件事的罪魁禍首,胸腔又湧起一股報復般的快意,他點頭道:「是。」
「全死了?」神棍顫抖著問,「一個不剩?」
「只有我了。」閔悅君盯著他,語氣卻有些飄忽,「師傅,你看,多可笑。其他師伯熱熱鬧鬧收了一大堆徒弟,最後剩下的卻是孤零零一個我。」
神棍怔怔看著他。
閔悅君忽然笑了,笑中竟然有幾分可憐凄楚的意味:「不,其實也不是……還有一個……死也不肯回來的你。」
這世上冷言如刀鋒,刃刃見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