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祥瑞
唐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前世她是個孤兒,在福利院長到七歲才被養父母領走,九歲的時候又因弟弟的出世而將她「養女」的身份無形中放大,她像是有家,又像是沒有家。離孤苦伶仃的浮萍斷梗遠一些,又比嬌生慣養的溫室花朵更遠一些,她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自己對自己好。
她前世本無執念,後世亦無可期,只這一生便好,有一個人,將你捧在心尖上疼護,傾盡所能予你幸福,若你是個傻子,嚷著要星辰日月,只怕她也想方設法地給你取來,不邀功不討好,只望你平安喜樂。
皇后無疑將她帶入一個她從未經歷過甚至不敢奢望的溫情世界,年幼稚嫩的軀體使她報答無門,她不由感到無所適從和茫然。她窩在皇后溫軟馥郁的懷裡,皇后給她念信,聲音如耳畔輕輕拂過的清風,在這聲音中,她漸漸安定下來,她緊貼著皇后,小手摟著皇后盈手一握的腰,她已有想法,她如今太小談如何報答都為時過早,她要長大,要成為母后的傘,為她遮一世風雨。
唐瀠離開姑蘇三四載,按理說靖遠郡王夫婦應有許多話要與她說與她囑咐的,信紙卻只兩三頁,想來她周歲時便過繼給帝后,隔了這三四載,縱然血脈親情維繫,也生了些許疏離。再往深處細究,她爹娘也確實無話可說,至多關心她飲食起居,若關心太過,反倒顯出對帝后照顧孩子不周的埋怨之意,更何況皇宮錦衣玉食,無需他們杞人憂天。
書信末尾,卻有一好消息,靖遠郡王妃已身懷六甲。
皇后念到此處,將信紙細細疊好,抬手摸摸唐瀠靠著自己的小腦袋,見她終於唇角帶笑,忍不住打趣她:「有弟弟與你爭寵,怎地這般開心?」信中說,郡王妃近日曾夢見熊羆,此乃生男之兆。
無論男孩女孩,年幼時粘著父母便對父母生出依戀佔有之感,總不樂見旁人與自己爭搶父母,哪怕胞弟胞妹也是如此。皇后眼中的唐瀠只一五歲小兒,哪裡知道她擁有的是成年人成熟而理智的靈魂,遠在姑蘇興許終生不得再見的親生父母再育一子,唐瀠由衷地感到釋懷和欣然,她回不去,有人陪伴爹娘孝敬爹娘,自然比什麼都好。
皇后揉她腦袋的時候,唐瀠總喜歡將身子扭得七歪八倒去蹭皇后,像只乖順的奶貓蹭主人。此刻她也去蹭,蹭著蹭著,適才環著皇后腰肢的小手不經意間與皇后的小腹緊貼,隔著輕軟的薄紗,那裡幾乎沒有贅肉,手感極好。唐瀠摸著那處,皇后只以為是親昵舉止並不阻止,覺得癢便往後縮了一縮,輕笑道:「小七,不好這樣的。」
皇后不讓摸,她便不摸了,仍是盯著那處,歪了歪腦袋,顯出探究又好奇不解的神色來,語氣也是十足的天真無邪:「這裡,沒有弟弟的,妹妹也沒有。」唐瀠不知該如何評價她父皇,冠他以「情聖」的美稱,他將皇后娶進宮來卻不聞不問也不臨幸,說他是渣男,可他確實對已逝的顏后一往情深。想到此處,唐瀠又心生幾分僥倖,她眼中的母后,是不染世俗凡塵的謫仙,不該讓旁人玷污的,哪怕是位居九重的天子也不成。
忍冬在旁聽著,禁不住「噗嗤」一笑。皇后以為她犯了傻氣,臉色頗為無奈:「我說的是靖遠郡王妃,是你阿娘。」
「母后也是我的阿娘。」此話真心實意,發自肺腑。
唐瀠說完,皇後為之發怔,「阿娘」的稱呼比之「母后」,少了嚴謹正式的禮法儀制,多了貼心親密的濃濃愛意。皇后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唐瀠卻忽然將她的手腕輕輕握著,另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聲音細嫩又甜糯:「阿娘,你摸摸這兒。」
明明是童聲稚語,傳入耳畔卻令人心安,甚至覺得能以之為依靠,皇后看著她,她的目光灼熱似一團火,格外真摯誠懇。皇后猜不到此舉何意,遲疑著抬手,手掌貼近她的身體,進而掌心隔著衣物覆在心臟處,她看向唐瀠,眸中滿是疑惑:「這樣?」她是否需得召商贊來未央宮談談,汗牛充棟的文淵閣里莫非藏了玄乎其神的江湖話本武林傳奇,這孩子都看了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
唐瀠點頭,爽朗一笑:「阿娘,我心裡只住你一人,眼裡只裝得下你一人,旁人住不了也裝不下,如何與他們爭寵吃味?」傻裡傻氣的話語,看似毫無邏輯的舉動,都是鋪墊,只為了引出這句話。她年幼,能做得便很少,想讓在乎的人開心,讓她得以感覺到自己同樣的在乎,就沒有比話語更為直接妥當的了。皇後言傳身教,令她知曉言必行行必果,她也定然承此諾,守一生,並非空談。
她說完,皇后仍是怔了一會兒,眼眸中顯而易見地漸漸盛滿歡喜。少頃,皇後方收回手來,又輕咳一聲移開目光:「小小年紀,油嘴滑舌。」嘴上雖是訓斥,皇后精緻小巧的耳垂卻染上點點淡粉,唐瀠單手撐著下巴抬頭看,忍不住在心中默默感慨:古人好矜持好容易害羞好容易臉紅耳朵紅脖子紅,可是,這樣也好漂亮好可愛。
二人聊著笑著,碧空如洗春光明媚,如此閑逸舒適的光景,游廊上卻急急走來一內侍,帶來一算不得好的消息。宦官此種生物,因沒了命根子便絕了后,更難以再被視作男人,只好在別處尋些心理上的慰藉,譬如「公公」的稱呼,再譬如收幾個養子。這內侍,名喚徐九九,自稱是御前總管徐德海的養子,徐德海伺候皇帝,寸步不離,地位非同一般,新入宮的小內侍想投靠他,皆死皮賴臉地叫他「爹爹」,也不管徐德海認不認。
皇后與皇帝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彼此間感情疏離並不親密,她掌鳳印寶冊統管後宮,新舊宮人更迭需經她之手,從中挑幾個伶俐懂事的安置於御前不難,探聽消息方便許多。
徐九九走來,依次給皇后與唐瀠行過一禮,方向皇后稟道:「殿下,那沖雲子聲稱親見景星、慶雲,又卜卦佔得鐘山有白虎現。動身前往,果於重山疊巘中遇一白虎,口銜赤色玉石,長嘯而去。」
沖雲子便是唐瀠她那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審視都不是個好人的舅舅顏遜舉薦與皇帝的道士。唐瀠前世喜歡看雜書,重生到這兒,習學聽政,又看了不少正書,兩相對照下弄懂了沖雲子意欲何為。景星、慶雲、白虎、玉石都是祥瑞之兆,沖雲子說他看見了,你即便不信也不好張口反駁——一來,你無證據,二來,即便沖雲子滿嘴跑火車,皇帝必然深信不疑。
祥瑞這種東西,很玄乎。史記高祖本紀載,劉邦斬白蛇,為赤帝子,當立國為政。說明白點,受命於天,非閏統乃正統,是拯救百姓於水深火熱中的真命天子。唐瀠她父皇,是子承父位登基為帝,正統的身份無需證明,卻需證明自己施行仁政政績卓然,沖雲子一句空口無憑的話,帶來祥瑞之兆,皇帝誇他幾句賞他個官兒做做,載入史冊,便成了「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中的德者。
沖雲子這類憑藉陰陽家鄒衍提出的五德始終說而四處招搖撞騙的道士歷朝歷代都有,他不止看見白虎,更看見了白虎嘴裡含著一塊玉石,玉石為赤色,而本朝主火德,更印證了祥瑞之說。唐瀠心想,白虎仰天長嘯的時候說不準玉石墜落在地,被沖雲子撿了去,篆刻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呈給皇帝增加可信度?
母女同心,唐瀠想著,皇后便替她問了出來:「玉石何在?」
徐九九躬身答道:「一刻前沖雲子入宮面聖,稟明此事後陛下派遣親衛軍劉鐸統領親赴鐘山,恭迎玉石。」唐瀠暗笑,果然。
沖雲子既然要呈上這玉石,玉石上定然有字,無非「永昌帝業」云云。徐九九是個大字不識的內侍,又只在御前幹些洒掃的雜活,皇后不難為他,賞他些銀子,揮揮手便令他退下。若沖雲子只想以此混個官位無甚不可,多的是清要閑職,可沖雲子是顏遜的人,顏遜的意圖,皇后再清楚不過。祥瑞之前,皇帝未必輕信沖雲子,祥瑞來至,沖雲子再搬弄幾句口舌,皇帝耳根子軟,哪能撐得住。
設醺煉丹提上日程,皇帝愈加依賴於沖雲子與顏遜,儲位便愈加傾斜於受顏遜牽制的臨川郡王。
消息自宮中起,傳入群臣耳畔稍晚一些,而另有幾位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政要對此事渾然不知。
休沐日,蕭慎、楚王、商贊與吏部尚書王泊遠泛舟游湖。桃柳四圍湖岸,湖光瀲灧,工於書畫者丹青描摹,精於棋藝者廝殺棋局,剩下一個楚王,船板上席地而坐,亦飲亦歌,興起處,浮一大白,甚是快活。頭頂上忽有一朵烏雲,遮住蔚藍的天空,楚王頓感愜意,索性丟了魚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自有奴僕為他掀簾,請他步入船艙。
商贊與蕭慎對弈,將臃腫龐大的楚王視若無物,楚王拎了一酒壺,在商贊身旁坐下,說話酒氣熏天:「商贊老兒,你掌文華殿,觀我那幾個侄孫如何?」